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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天沈陵玉便这么做了。到了新班，他也没什么认识的人，任课的老师倒是有几个熟面孔，沈陵玉是他们眼中的乖乖牌，到哪里都特别让人放心。

　　家世背景良好、成绩优良、品性也没什么大问题……而他那令人头痛的姊姊又死了。这样的孩子有什么好挑剔的呢？

　　「李靖弥！」

　　第一天放学，沈陵玉在高二西栋的楼梯口喊住了下楼的李靖弥。

　　暑假刚过完，天气依然相当闷热。第一天开学大家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放了两个月的制服皱成一团，学生们抱着厚厚的作业来到学校，死气沉沉地开始新的学期。

　　当然也有例外，女生们背着斜背包，三五结队地蹦跳过走廊、迫不及待地分享暑假的事。也有同班的情侣像是几世纪没碰面一样，躲在教室角落卿卿我我。

　　李靖弥却不属于任何一类，他独自走下楼，把制服穿得异常邋遢，衬衫半边扎在裤子里、半边在外，布料上黑褐色的斑点从没少过，而他的长裤也有补过的痕迹。

　　沈陵玉喊他时，他正被西栋外边的夕阳晒得睁不开眼。抬起的左手盖在双眼上，手腕戴着银色的细手表。

　　那天之后他们便没再碰面，而沈陵玉的手表也丢了。此刻出现在李靖弥手上，他却像是没看到一样，拎着书包便走了过去。

　　「要去机车行？」

　　「嗯。」

　　李靖弥的气色仍不是很好，站在第三层阶梯，有学生从他旁边经过、撞了他一下，他晃了晃身子，跌到一旁的扶手上。但撞到人的学生只是瞥了他一眼，便加速地跑下楼了。

　　沈陵玉看着这一切，转头看向那名学生的背影，张着嘴却没能吐出音节。李靖弥缓缓地走下来，从他身旁擦身而过，他才猛然回过神，一把拉住了李靖弥。

　　「我晚点帮你送便当去。」

　　「不用，我跟老板说过，今天会早退。」

　　李靖弥顿了顿，抬起头，用那冷冷的目光直视沈陵玉的眼睛。

　　「我要带饭去医院看我二哥。」

　　口气像是「我要回去煮红烧肉」一样平淡无奇，似乎兄长住院已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李靖弥的视线停驻了几秒便移开，他的眸子很淡，眼白却混浊得像老人，黑和白几乎分不开了。

　　不再搭理沈陵玉，他扭头便走，在机车行上班迟到会被扣薪，他每个月领那点微薄的薪水，可禁不起扣钱。

　　「路上小心。」

　　沈陵玉站在二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阳光把阶梯染上一层橘色，向下的炫光让人产生台阶无限延伸的错觉。

　　沈陵玉自己放学后也有打工，但上班时间短，他并不急着去。他通常会先吃过饭再到他就职的咖啡厅上班，晚班只要负责打扫和供应一些简餐，说实在，这工作其实很轻松。

　　「哈啰，陵玉！」

　　又有几个学生陆续下楼，其中一个绑马尾的女孩子踩着皮鞋跑到沈陵玉面前。沈陵玉愣了一下，退到走廊上以免挡到其他学生的路，他认出那女孩，是上学期与他同班的陈芸。

　　「小芸，妳怎么从上面下来？」

　　「嘿，我也转班啦。我读七班哦。」

　　陈芸站到沈陵玉面前，几粒青春痘占据了她的额头。但光说脸蛋她还是相当可爱，圆圆的脸庞老是带着傻气的笑。

　　「是哦，那你跟李靖弥同一班呢。」

　　「嗯啊……我刚刚有看到你跟他说话，你们还在来往吗？」

　　陈芸把侧背的书包从左肩换到右边，她说话时戏剧化地挥舞下臂，脸上挤出略显夸张的惊讶表情。

　　沈陵玉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低下头望着少女，陈芸比李靖弥高了一些。上衣的前两颗扣子没扣，使人一不小心便会瞥见某个尴尬的部位。

　　见他没回答，陈芸歪了歪头。而沈陵玉别开了脸，把目光投向与西栋遥遥相望的东楼。

　　「唉……陵玉，你人太好了，还好没让你跟李靖弥分到一班。虽然这么说好像不太好，不过你还是少跟他往来吧？」

　　陈芸转头往后看了看，确定楼梯上没人。又瞥了走廊那头一眼，走道上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待在各自的教室前，离他们都有段距离。

　　「你刚刚有看到吗？李靖弥戴的手表……那是名牌呢！他们家绝对戴不起的。以前就有传言说他会偷东西，我觉得那不是空穴来风……嗯，对，不是空穴来风！」

　　陈芸对于自己使用的词汇似乎很满意，自己开心地拍了拍手。沈陵玉苦笑了几声，伸手戳她的头。

　　「别这样妄自猜测，那只是传闻而已。也许是他家人或是朋友送他的，那也有可能呀。」

　　「这不算猜测啦。李靖弥怎么看都是那种人啊……反正你多注意他一点。」

　　陈芸不满地嘀咕，而沈陵玉除了露出莫可奈何的表情以外、也没有其它办法。他很清楚学生们怎么看李靖弥，那个瘦小、不太与人说话、总是沉着一张脸的李靖弥。

　　「好啦，我要先走了。还有你头发该剪啦！掰掰。」

　　「我想留长啊……路上小心。」

　　陈芸也走了，沈陵玉却还对着楼梯口发呆。他的头发目前留到及肩的长度，柔顺地贴着脸颊。虽然有些奇怪，但他不干坏事，也没人认真地要求他修剪。

　　李靖弥有偷窃的前科沈陵玉当然知道，他家并没有穷到那地步，大多时候李靖弥却是为偷而偷。

　　沈陵玉只能希望那支手表，能让他暂时别对其他人的东西下手。就算是拿去二手店也够换一点钱了，以他们学生的消费能力来说，应该够让李靖弥花一阵子……不，李靖弥根本没什么闲暇花钱。

　　那至少能暂时让他克制吧。沈陵玉是这么想的。别人的东西是否被偷他倒是不在乎，他只是专注地、用他微薄的能力灌溉着他的夕生花。

　　不知道爸妈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那之前他得想个借口说服他们、他如何弄丢这支手表。

　　一边思索着这些，沈陵玉整理好身上的白色制服，自己也在黄昏的霞彩中踏下楼梯，和渐渐空荡的学校道再见。

　　?

 

☆、第三章　影

 

?　　断章．日记（三）

　　十一月九日．天气．阴雨

　　原来他叫作李靖弥，我以为这样的名字应该属于别人……总之不是像他那样子的。他好像不适合拥有名字，反正就算死了、大概也只有他那个常生病的哥哥会困扰。

　　李靖弥有个留过级、所以和我们一起就读高一的哥哥。生病的频率让人觉得他永远毕不了业。他们兄弟同班，偶尔哥哥来学校，李靖弥便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他们同样矮小瘦弱，但他哥哥看起来病恹恹的，又比他更苍白单薄。听说个性比李靖弥好，所以没什么人会捉弄他。

　　不过姊姊才不管这些。

　　而这就是我第一次看到李靖弥这样哭。今天，当姊姊找上了他哥哥，把桌椅翻倒。他哥哥捡起书本，却笨拙地扶不起桌子，那时候我从走廊外看到，李靖弥对着他兄长哭，一边无声地流泪然后把桌椅搬正。

　　姊姊却指使他们班的人，把他们的课本从四楼扔下去。李靖弥一边大喊一边想去抢书……他只抢他哥哥的书，可是还是没抢到。高大的男生举着书本嬉笑、把书朝窗外狠狠地丢。

　　李靖弥就哭出声了，他的哥哥也在哭。可是等到那几个男生觉得无趣而离开后，便有几个女孩递了面纸给他兄长。

　　而李靖弥却是边抹着眼泪边走出教室，出来时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非常可怕，我觉得他会杀人。

　　他想把姊姊杀掉吧，也许旁观的我也一起。可是……凭他那枯瘦的手臂，什么都办不到的。

　　好可怜。

　　第三章．影

　　１．

　　会把手表戴着纯粹只是为了方便，李靖弥确实想在下班后顺便绕去二手店、把手表换成现金。

　　但他的计划相当不顺利。说到底他也不是阳光底下的花，戴着这样的奢侈品去他平时去的地方跟找死差不多，只是他本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偏偏今日他的运气似乎特别坏……

　　他像平常一样一路跑去了上班的地点，气喘吁吁地绕到城镇边缘。他打工的机车行位于老旧的民房之间，在不起眼的角落，附近几百公尺外才有别的店家。

　　当他来到所在的街道时，远远地便望见一群人围在门口。有人在大声咆哮，李靖弥听不清他们吼的内容，却发现那群人围着一个暗红制服的男人，看那矮胖的身形，正是机车行的老板叶亮。

　　平常因为身材的关系，李靖弥都喊他叶胖子。叶胖子四十出头，虽然常爱找借口减他薪水，但工作上对他还算相当照顾。

　　因此，发现叶亮被人围住时，李靖弥加快脚步跑了过去。他闯红灯越过马路，肩上的书包滑了下来，他便干脆把书包抱在手里，以免影响步伐。

　　他接近那群人，而机车行前的状况并不难懂，因为数台重型机车停在旁边，那里聚的几个人个个凶神恶煞。带头围住叶胖子的刺青男不断朝叶亮大吼，拳头几次举到空中，眼看就要往叶胖子头顶砸。

　　「叶亮，你还不出钱就把店让出来！」

　　李靖弥不知道叶胖子有欠债，看这讨债的阵势，他拖欠的对象恐怕还是地下钱庄。李靖弥在几十公尺远的地方停下来，皱起眉头，盯着叶胖子看。

　　虽然身形臃肿，但叶亮有张戾气的脸，那要归功于他脸上划过眼睑的伤疤，在此刻横眉竖目地瞪着人时，便狰狞地扭曲。

　　「没钱、不让。」

　　他一字一顿地响应，对于机车行旁的那群流氓视而不见。斜阳把他的脸染上一层凶光，那道竖着划过眼睛的疤痕彷佛要淌出血来。

　　「妈的……」

　　李靖弥紧盯他们，口中喃喃着。他同时望见了机车行半升的铁卷门后，有个约二十岁上下的青年跌坐在地上发抖。

　　他就知道。他那位同事在这种时候一点用处也没有，李靖弥朝身旁的排水沟啐了一口，抬起手便把书包扔进一旁民宅的院子里。

　　书包咚的一下砸翻了几个花盆，屋内传来犬吠声。李靖弥头也没回地往叶胖子站的地方走，叶亮也看见了他。

　　即使他对这个满脸阴狠的小少年悄悄摇头，李靖弥仍直直地走到重型机车旁边，他随手便抄起了车上的安全帽，转身，看向那五、六个来围事的人。

　　「去你的，老子上班迟到了！」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他把安全帽往最靠近他的那人脸上甩。像某种讯号一般，几个男人变了脸色，领头的刺青男一个箭步上前、便要把拳头揍到他脸上。

　　叶胖子同时有反应了，他从背后拦腰抱住刺青男，一拳重重地打在后颈。机车行前一下陷入了混乱，男人们鼓噪起来，一时之间入耳的都是污言秽语。

　　「阿廷你再给我躲着，老子等会就去收拾你！」

　　李靖弥朝机车行内发抖的青年吼了一句，被两个男人围住。他那清瘦的身形对上几个流氓看起来格外可笑，但他并不弱小，腹部被重击也像是没有感觉，手中抓着安全帽、朝男人身上狠狠地打。

　　他这边比叶胖子那里更早溅血，他一个拐子架上背后的瘦皮猴、把安全帽砸在眼前一名白衣男脸上，他把白衣男的鼻梁打断了。那人捂着鼻子哀号地滚到了马路上。

　　地上留下斑斑血迹，机车行内被称作阿廷的青年畏畏缩缩地钻出来，叶胖子把另一个人揍倒在地，抽空看了他一眼。

　　「你再躲，我把你这个月的薪水算给小弥！」

　　「那阿廷你给我进去！」

　　本名李匡廷的阿廷一脸慌张，抖着手握紧从店里拿出来的榔头，叶亮虽然胖但身手并不差，他灵活地扳倒两个男人，跟刺青男扭打在一起。

　　阿廷抖着手把榔头往地上一名男人的脚砸，却砸歪了，打在那人的腿上，立刻换得一声杀猪般的惨嚎。

　　「对不起、对不起。」

　　李匡廷像是快哭了，但哭归哭，他还是朝另外一个地上的人举起榔头……

　　「臭小子！」

　　另一边，李靖弥脸上挨了一拳，那瘦皮猴把他揍到了地上，骑到上方，朝他胸口便是一顿痛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