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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在天下 作者:白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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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在山野中走了一天,到了薄暮时分,忽然淅沥沥下起雨来。山道湿滑,还好靳如铁马术不错,很快两人一马躲入一处林间空地。此间树木浓密,雨水便透不大进来。靳如铁略收集了一些落叶树枝,生了一堆火,要聂熙先烤干衣服。
 
    风一过,靳如铁忍不住咳了一阵。聂熙正在翻来覆去烘烤衣衫,闻言道:“怎么你的风寒拖了好些天还是不好。”
 
    “慢慢就好。”靳如铁咳得稍好些,总算回答一句。
 
    聂熙温然道:“那越发不能受寒。来,衣服脱下来,我帮你烤干。你先穿我的就是了。”靳如铁不是什么身份显贵之人,做人又木呐,但聂熙喜欢他周到细致,有心留作得意手下,态度一发的好。
 
    靳如铁闻言迟疑一下:“不敢。”或许,对于他这样的低阶侍卫来说,吴王亲自烤衣,简直是不可想象之事,非但不觉得荣宠,反倒十分惶恐吧。
 
    聂熙微笑道:“靳兄不必客气。”
 
    靳如铁还是不肯。聂熙想一想,开玩笑似的加一句:“再啰嗦,我扣你工钱。”说着做势站起。
 
    靳如铁默默起身,走过来接过聂熙递过来的干衣。聂熙就觉得身上微微一暖,原来靳如铁已经把衣服披到他身上。
 
    聂熙正要作色,靳如铁缓缓按住他的手:“吴王,你自己穿好吧,才病愈,不要又淋雨生病。”
 
    虽然还是那么粗哑生硬的声音,聂熙听着,猛然一阵心暖,觉得自己之前那些花样,在这句淡淡的关心面前都变得无比的可笑。
 
    他沉默一会,慢慢说:“我身子结实得很,病早就好了,倒是你……老这么咳,真的不成。”便又把干衣硬塞给靳如铁。
 
    靳如铁本还要推,风中寒气飘过,他忍不住又是一阵剧咳,便默默换上干衣。聂熙要他只管坐着烤火,自己默默代他烘烤衣服。靳如铁闷了一阵,忽然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声音居然有些发抖。
 
    聂熙茫然一阵,其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想了半天,终于笑了笑:“记得那次大火的晚上么?你也是递给我一件披风……我以前权高位重,可是……从没人这样待我……我再无能,也知道恩怨分明的道理。靳兄……你怎么对我,我便怎么对你。”说到后面,声音慢慢低沉下去,叹了口气。
 
    靳如铁轻若无声地笑了笑:“原来从没人这样待你。”他多说两句,忽然又咳了起来。
 
    聂熙忙道:“靳兄,你歇歇。”听靳如铁的咳声破碎得近乎凄厉,忍不住想帮他拍拍后背。
 
    这个靳如铁,不是林原,也不是家人,照着聂熙以前的想法,大概不会留意的,但现在却忍不住想关心。也许是做作太久,已经习惯了……
 
    他手指才碰到他脊背,却被靳如铁隔开:“过会就好……咳……不用管我。”
 
    聂熙置之不理,为他轻轻捶背顺气,柔声道:“别说,静一下就好了。”
 
    靳如铁过一会果然停下来,半垂着头,依然沉默。聂熙这才觉得自己几乎把靳如铁圈在怀中,微觉尴尬,笑了笑:“你歇歇。我接着烤衣服。”忽然想起今天还未服药,便取出那瓶子,吞了一颗下去。
 
    靳如铁道:“这是甚么?”
 
    聂熙解释:“我弄到的一种药,据说吃了可以恢复武功和目力。现在眼睛还是看不见,武功倒是回来了一些。”
 
    靳如铁皱眉道:“可要小心服用。这药来历可靠么?”取过瓶子闻了闻,脸上现出深思之色,却没有开口。
 
    聂熙一笑:“不可靠也没什么。反正我一个瞎子,武功全失,又潜逃天涯,实在没什么好输的了。甚么事情我都敢试试看。”
 
    靳如铁淡淡道:“武功对你如此要紧?据说……皇帝本打算留你……”
 
    聂熙一震,心里一阵刺痛,沉声道:“别提他。”
 
    靳如铁果然住口,默不作声。聂熙叹了口气:“其实……我更想恢复目力……”
 
    靳如铁道:“是啊……方便很多。”
 
    聂熙点头:“不错,方便很多。而且……”他忽然浅浅一笑:“要不是瞎子,我就看得见靳兄了。”
 
    靳如铁显然没料到这句话,一震,良久才说:“我是个低三下四的粗鲁武人,有甚么好看的。”
 
    聂暻无神的眼中泛过隐约的亮光,就像隔着薄雾的星辰,微笑道:“可你是靳兄啊……我自然想看看你。要不,让我摸你的脸,我可以猜到你的样子。”说着微微举起手。
 
    靳如铁语塞,半响嘶声道:“不用了……我只是拿钱办事……吴王。”说得虽然生硬,呼吸变得甚是急促,良久才平静下来。
 
    他淋雨之后,又剧咳一阵,只觉身子钝重,整个人都是昏沉的,无心理会聂熙,靠着火堆慢慢睡着了。
 
    聂熙也不做声,继续把衣服烤干。他内力略恢复一些,便不畏寒冷,只是夜深露重,怕靳如铁风寒更沉,索性将烤干的衣服都披到靳如铁身上。
 
    他站起来伸个懒腰,被清风拂过额头,听靳如铁轻微的鼻息,不觉笑了笑。
 
    虽然是荒郊野林,又处境狼狈,聂熙却很少有这样平静安稳的心境。过一会,打个哈欠,也靠着火堆朦胧入睡。
 
    
 
    睡到中夜,聂熙被低沉压抑的呻吟声惊醒,道:“怎么?”却没人回答,伸手一摸,自己身上居然搭了件衣服,想是靳如铁不知怎么半夜给他披上的。
 
    他忽然觉得不对,起身摸了过去,险些被半熄灭的火堆烫到,总算摸着靳如铁,只觉他额头一片火烫,原来是发烧了。就算冲着聂熙许下的报酬,靳如铁这样维护他,似乎也太过负责。
 
    聂熙赶紧摸了摸靳如铁的鼻息,觉得出气烫得惊人,声息缓慢艰难,顿时吓了一跳,轻拍他的肩膀:“靳兄,快醒醒!”
 
    靳如铁不答,牙齿格格发抖,似乎很冷似的,全身却又火烫。聂熙见他高烧厉害,这荒郊野地又没有大夫,便是要求医,靠自己一个瞎子也断然走不出去,顿时焦急起来。在树上胡乱摘了些带着露珠的树叶,就想解开靳如铁的衣衫,为他擦一擦身子降温。
 
    不料才碰到他衣领,靳如铁忽然惊醒,厉声喝道:“住手!”毫不犹豫把聂熙隔开。这一下用力极大,只推得聂熙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聂熙一愣,微笑道:“靳兄又不是闺中女子,为何如此别扭?”
 
    靳如铁迷迷糊糊道:“不成。”口气十分峻厉。
 
    聂熙心下疑惑,觉得他堂堂男子,这么怕人脱去衣衫,当真别扭古怪之极,当下笑了笑:“不肯也罢。”
 
    只是现在靳如铁病成这样,自然不能胡来,聂熙无计可施,用带水的树叶轻轻敷过他的脸。听到他轻轻叹口气,似乎略微好过一点,聂熙也觉得松口气,于是把他抱到马上,说:“靳兄,你好歹醒醒,指一下方向,我来驾马就是。咱们得下山去找大夫。”此举甚是凶险,但聂熙怕靳如铁活活发烧而死,也只好硬着头皮冒险一试了。
 
    靳如铁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双人一骑,缓缓走出林间。聂熙觉得一侧脸上不断碰到细碎的树枝,另一侧却有清风拂面,料是走在紧峭的山路上,只怕一边是山壁,另一边就是高坡悬崖了。他不敢放马,用一根树枝慢慢一路摸索,两人一骑小心翼翼贴着山壁行走。
 
    这一路,靳如铁固然是昏昏沉沉,聂熙又是盲人不能视路,走得十分缓慢,却还是凶险绝伦。聂熙看不见,又怕靳如铁烧得晕迷过去不能指路,便一路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闲聊。
 
    靳如铁身子无力,时晕时醒,只能偶然扯一下缰绳,调整马行方向。他整个人几度软绵绵靠向马脖子,却被聂熙掰了过来,说:“仔细摔下去,你病得坐不稳,靠着我就好。”如此反复几次,他病得没力气推拒,只好靠在聂熙怀中。听聂熙轻缓地和他说些闲话,半天才淡淡回答一句。聂熙这辈子尔虞我诈看得多了,却很少与人这样毫无意义地淡淡聊天,这一程山路虽走得凶险,心里却有种异样的亲近之感。
 
    “靳兄,你马术不错,是不是从小就学过?”
 
    “……”靳如铁没有回答。
 
    “我以前眼睛没瞎的时候,也惯能驭马。不过我哥哥后来比我更厉害,他很聪明,甚么都做得很好,样样比我能干,可惜……早晚不是他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他。”聂熙平静地说着,忽然叹了口气。
 
    靳如铁的身子微颤一下,依然没有开口。
 
    聂熙觉得他身子潮热,似乎出了一身的汗,便笑了笑:“你一定觉得我很可怕,怎么就想着杀自己哥哥……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命中注定吧。”
 
    靳如铁似乎想说甚么,身子一阵抽搐,猛然咳了起来,这次发作十分激烈,就像心肺都被撕裂似的,空气中带着轻微的铁锈味。聂熙连忙拍他背脊,两人默默又走一阵。聂熙觉得靳如铁的鼻息淡淡的,只怕他又昏过去了,便试着问一句:“靳兄?”
 
    ……
 
    “嗯。”靳如铁半响应了一声。
 
    聂熙松口气,便笑了笑:“靳兄,其实之前我说要和你结拜,那是故意的……”
 
    靳如铁的口气倒是很平静:“我知道。”
 
    聂熙低声说:“可你一定不知道,我现在,真的觉得……”不必故意粉饰的时候,他很少这么直截了当说出心事,略为尴尬,忽然一笑:“今夜醒来,我发觉你又把衣服为我盖回来了……那时候……好想你就是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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