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匠 作者:七世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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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两年诉些心事,之后一年只谈琐事,最后诸事不提,只写二字:平安。
那么多封信,从未收到过回音。我也就作罢了,只是常捎些好药材给他,他若用不上还可以拿去卖钱。
我二十岁生辰,师父有言,文人在这日要行冠礼、请人取字,可我们不是文人,也不整那些虚的,不如祭过天地师祖之后喝一顿酒。有酒喝大家都是高兴的,席间热闹非常。我与人推杯换盏嘻嘻哈哈,心思不觉间飘得很远。若有人能为我取字,那也只该是篾匠。
我琢磨着等到除夕就告假,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谁曾想这一面没能见成,因为我终于被带去参加了一次盛况空前的武林大会。
所有数得上号的名门正派全部集结在了一起,痛陈八苦门恶行。那群人这些年扩张地盘,四处抢占生意,行事嚣张不知收敛,结的梁子越来越大,总算触及了整个江湖的底线。
轮到旁门时,掌门将我往人前一推,痛心疾首道:“小徒双亲皆丧于八苦门之手,他时年不过七岁,眼睁睁瞧着那群暴徒一把火烧了家宅……”名门正派群情激奋,纷纷喊道要联合讨伐暴徒,伸张正义。
人群中,师父抚着长须在我肩上一拍道:“此番就看你表现。”
临去之前,我想修书一封给篾匠。许久未曾书写,真要提笔时,始觉胸无点墨,不知何从说起。我干巴巴地写道:“此行凶险,若能生还,必当返家。如若不能,当托梦见君。一别数年……”
写到此处抓耳挠腮,又翻遍找师父借来的藏书,末了抄下一句:“怀哉怀哉。”想来总该是思念之意。
我的信寄出之后,他捎来一包吃食。我不甘心地在其中翻找,没找到只言片字,倒从底下翻出一把短匕。
它就这般随随便便地躺在一堆点心里,任谁也猜不到它曾经的鼎鼎大名。
我听人说过,顾九当年有一把不离身的匕首,光华如水,削铁如泥,唤作春风词笔。
何逊而今渐老。
【八】
这一战累月经年,整个武林元气大伤。
我站在师兄弟之间,紧盯着眼前倒塌的大门。门内有火光熊熊燃烧,黑烟直冲天际。
这里并非那年杀害我爹娘的分部。正道联盟很给面子,派旁门来一道剿灭总部的残党。已到了最后关头,几个尚有高手坐镇的门派冲进去打前阵,我们便负责堵住偏门,以防有漏网之鱼。
有师弟拉着我欣慰道:“今日恶贼受死,师兄你可算能手刃仇人了。”我闭口不语,握紧了手中匕首。它伴我一路,我喂它一路杀人的血,它倒愈发光亮了。
火光中传出阵阵鬼哭狼嚎,不断有八苦门的人披发跣足逃将出来,身上的绛衣还燃着火。我们堵在门外,毫不讲求招式,切瓜砍菜一般地剿灭着余党。有几人还想负隅顽抗,被我和师兄弟们捅上一通淬了毒的乱剑,立时面色转黑,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咯咯声,四肢扭曲地倒在地上,像奇怪的人偶。
我杀红了眼,举着匕首就想往里面冲,被人拖住吼道:“里面太危险,你打不过!”
我只得转而去捅那些败兵残将,白进红出,带出一条抽搐的肠子。毒血溅到我的脸上,腥得我蹲到一边干呕起来。
我十数年未曾撼动分毫的八苦门,在这一夜被挫成了齑粉。
这厢各门各派踩在废墟上分了邪教赃物之后,我向师父告假,要回去祭祖。师父允了,又道:“你此番立了功,掌门都看在眼里。”我瞧不出他的心思,连忙赔笑道:“多亏师父坐镇指挥。”
师父在我肩上一拍,别有深意道:“那匕首不错。”
……
我抱了些戒心,绕远路回了一趟幼时与爹娘住的小镇。当年房子的旧址边上建起了一户新屋,我上前叩门询问当初那废墟被清理到了何处,屋主没好气道:“好不容易请人做法扫除的晦气,怎么又提?”
我赔了许多笑脸,他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末了指了个方向:“许是那片林子里吧。”我便花钱找人在那片林中立了石碑,刻上我爹娘的名字,祭上了酒肉。
篾匠仍住在同一处村落,同一间房里。我坐在桌前环顾四周,早已找不回家的感觉,只觉得逼仄昏暗,一灯如豆,快要湮灭在尘埃里。
篾匠不复年轻,鬓边早早生出了白发,跟记忆中迥然不同。我从他的身躯里几乎看不见那仙人一般的影子。他操劳半生,双手也不好使了,每月能造出的物事越来越少。
我问他:“为何从不回信?”
他道:“我不识字。”
我张口结舌。我在他身边长大,活到今日,竟从未发现这一点。说来也不能怪我迟钝,他委实不像不识字的人。
我对他说起一件趣事:“那年我加冠,师父说文人都要取个字,我便盼着你为我取。后来得了你的匕首,我很喜欢,但还是想要个字……我没读过书,想来想去,就为自己取了一个,顾之。也算随了你的顾。”
篾匠道:“如今大仇报了?”
我道:“嗯。”
他道:“心愿了了?”
我低头道:“嗯。但我还不能回来。如今师父和掌门都很看重我,讲明了栽培之意。还有许多前辈于我有恩,尚未一一相报。还有,八苦门一役结识了不少后起之秀,正是培养势力的好时候……”
我这般嗫嚅着,他却笑道:“回来?你走的那天我就知道,你这辈子是回不来了,注定要死在江湖里。”
……
我忍不住又一次重提:“你跟我走吧。反正这里也不是你的故乡。苍竺山……风景挺好的,只是冬日稍微冷了点,夏日就舒服了。掌门若是知道你的身份,一定也愿意迎接你。我师父提起你似乎有些奇怪,但只要你来,我定会保护你……”
他一哂,有些嘲弄的意思:“不必如此,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将你养大已经仁至义尽,与你爹娘两不相欠。我来世上一趟,什么也不带走,什么也不留下。百年之后,无需立碑,你若能来将我埋进竹林,我承你的情。”
我为之疯魔的万丈红尘,他弃如敝履。我问道:“你何不索性出家?”他笑而不答。
我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将身上的碎银全摸出来给他,道:“你先收着,手不方便就少干些活。”他却摇头道:“拿回去吧,你每次给的银子我从未动过,全放在案上积灰。”
我醒来时,窗外氤氲着苍白的晨雾,篾匠已出门伐竹子去了。我披衣出房,桌上留了一碗面,已经快凉了,旁边是一卷新竹席。
我终究不甘心,转入他房中将碎银留到了榻上。目光一移,却见案上一角竟真的放着我这些年带回的钱,他言出必行地搁着积灰。
我又好气又好笑,再仔细察看,发现了我断断续续寄来的那些信,整齐叠放在一起,分明像是翻阅过无数回的样子。
如今想来,他不识字,多半也不会请人读,大约也就是看个形状。
我不知为何悲从中来,将它们小心放回了原处。
【九】
我拜入旁门的第三十载,师父病笃。临去之前两天,他曾将我唤到床前,问:“顾九安好么?”
我盯着他迟疑不语。师父笑道:“你道我当初为何收你为徒?”我道:“我记得,你觉得我招式像他。”师父却边笑边咳道:“我哪来那等眼力。顾九当年曾救我一命,你到八苦门地界后不久,我收到他一封信,要我对故人之子多加照拂。”
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说他不识字。他对我从未有一句真话。
“他说他还活着,只是不愿再露面,还说你并不知晓他的身份。你确是个人才,但我将你收入门下、再三向掌门举荐、给你立功之机,是为了报他之恩。”
师父微嘲道:“顾九恐怕在那时就看出你最终会爬上掌门之位。论眼力,谁也不及他。”
……
是这样么?在篾匠心中,自那时起便已与我诀别么?
掌门在两年后驾鹤西归,我如愿接手了旁门。承蒙朋友们抬举,虽然功力依旧平平,走到江湖上也会被人称一声大侠。需知我爹一生仗义,到死都没被唤作过大侠。
总有朋友想为我牵条红线,说门亲事。他们说英雄当配美人,又说我老大不小也该有个人照顾。说来说去,话音里透着不解,就差直接问我为何不娶。我一一笑着搪塞过去,实在不行便答道:现在这样挺好,多一个人嫌烦。
他们笑我不解风情,少看了多少春花秋月人间恨事。
恨事我如何不解?连诗我都抄过,在信笺上一笔一划,生怕写错: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篾匠老了,衣裳挂在身上总显得空荡,布满茧子的十指关节僵硬,再也做不动活计。他不肯用我的钱,我时不时送去衣物用具,顺带塞钱给邻里乡亲,托他们帮着照看。
说来匪夷所思,我至今心中想起他时,眼前总还是那最年轻的样貌。以至于每每与他照面,总觉触目惊心。我不愿面对他耷拉下来的眉眼,就像不愿看清面目全非的自己。
篾匠开始断断续续地生病,人也有些糊涂了。有时一顿饭吃到一半,会忽然问我:“还不回家,不怕你爹来揍么?”
我放下碗筷,慢慢道:“我已经无家可回啦,求你收容片刻。”
可我却无法久留。旁门弟子有许多孤儿,都将苍竺山当成家。我既然坐了掌门之位,就得照看他们。
有一日我铺开他为我编的竹席,毕竟用了这么多年,有些地方已经被磨穿了,是我舍不得扔。那夜或许是因为睡在竹席上,又在梦中回到了那片竹林,窥见了一道翩若惊鸿的剪影。有人身披一层夕光肆意漫舞,宛若山神,远方竹涛声声,吟着一首天荒地老的歌谣。
他梦见过我么?是什么模样?
我最终没有问他。
这年入冬时篾匠病情忽然加重,水米不进,被我想尽法子灌药,昏迷了十日才见好转。我每日为他把脉,也情知是时候早做准备。只是心中终有不甘,总想再拖上一年半载。
篾匠很给面子,顽强地趟过了一次鬼门关,却一直昏昏沉沉未曾清醒。除夕将近,按照惯例,我必须回旁门去出席晚宴。但这很可能是与他共度的最后一个除夕,委实迈不出离开的步子。
我灵光一闪——何不带他去旁门?我劝说了一辈子都说不动他,临了也该由我一回。
我备了马车,收拾了行李,走到床边对着他道:“你要是不出声,我就当你应了。”篾匠面色青白,紧闭着眼毫无反应。我有些心虚,一边将他抱起,一边念念叨叨:“外面挺好的,你若是醒来,还能再看看湖光山色,方才不枉来世上一遭。”
我抱着他迈出家门,低头一看,他依旧闭着眼,枯瘦的面颊滚落下一行泪。
……
除夕那日,村里喜气洋洋。我独自打扫了陋室,贴了春联,做了几样小菜,提着酒壶坐在他床边,自斟自饮到月上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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