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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山 作者:淇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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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人的一生就是如此?难道人生下来注定就是要在悲苦伤痛中打滚?难道尘世的幸福只是镜花水月、魔障幻影?父亲、母亲、舅舅,甚至师傅,都曾经努力过付出过,到头来却没有一个能安然快活地生活。
    那么自己呢?
    当日在木兰岛的时候,师傅常常出门,自己终日独自在岛上游荡,陪伴自己的只有头上的明月、湖面的轻风和师祖留下的一屋子藏书。那时曾不止一次设想,长大后走出这个岛屿,要如何快意洒脱的生活。
    谁知长大后,孤独却更加刻骨。
    血再热,心再宽阔,终究逃不过命运的作弄,那么,努力和认真又有什么意义?
    谢水照在这个十七岁的夏日里,头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和荒诞。他凝神思索,不知不觉已经抬腿走进了自己屋中。
    进门就看到李维城拿了他的笔墨,正在墙上乱涂乱画,见他进来,回头冲他嘿嘿傻笑。
    谢水照一看,墙上画了好几个娃娃的大脑袋,扎着朝天的辫子,有的在笑,有的噘着嘴,有的眨着眼睛,似乎在想什么鬼点子,每个小孩头旁边都写着两个大字:保保。
    谢水照冰凉的心里突然觉得一阵温暖:总是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付出的,总是有人是值得守护的吧。
    正在此时,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画得不错,和保保小时候还真像。
    
    第48章 长亭
    
    师傅!谢水照惊喜地回头。
    也只有沈秋涛这样的武功,才能走到这么近前还不被他察觉。
    谢水照见了沈秋涛,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爹娘一样。不管他面对压力表现得多么坚强勇敢,可他终究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虽然从血缘上来说,阿斯朵和察罕都要和他近得多,但是在情感上,沈秋涛的位置是无人能够取代的。
    谢水照眼中一热,向前紧走几步,本想就此投入师傅怀中寻求支持和安慰,可是突然想到师傅素来不喜欢看到他表现出软弱的样子,于是硬生生收住了脚步。
    沈秋涛却伸臂抚摸他的头顶:保保长高了。接着将他揽入怀中。谢水照的眼泪瞬时洇湿了他的前襟。
    李维城看到这种情形,赶快放下笔,走到他们旁边,绕着他们转了两圈,最后确定沈秋涛是无害的之后,便决定暂时让他抱着谢水照,自己只是站在谢水照身后拉住他的手。
    李维城一点也不避嫌,谢水照却有些羞愧起来,他从沈秋涛怀中抬起头,想要甩脱开李维城的手,李维城不但不放,反而在看到谢水照脸上的泪光之后皱起了眉,拉过谢水照,就要用嘴唇去啜饮那挂在睫毛上的泪珠。谢水照连忙避开。
    师傅……谢水照心虚地看向沈秋涛,沈秋涛只是报以了然而宽容的一笑,又上下打量李维城:难得又见到故人了。
    沈秋涛本来是为了察罕的病势而来,上路没有多久,就听到了察罕的死讯。但他还是一路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因为他很担心谢水照的处境。一来之后,却大感欣慰,谢水照的聪明和坚韧,都超出了他的预料。谢水照把自己的际遇大致讲给了沈秋涛听,不方便明言的地方,沈秋涛也不多问。
    只是以沈秋涛的医术,依然不能解李维城所中的自在丹之毒。自在丹所用药物大多产自西域,药理和药性都与中原有异。沈秋涛只能最大限度地限制毒素在李维城体内的肆虐,减少对他身体和精神的伤害,如欲除根,还必须要服用专门解药才可。
    沈秋涛只在汴京逗留了三天。三天之后,便打马南回了。临行之日,阿斯朵也亲自相送。无论如何,阿斯朵对沈秋涛还是十分敬重的。
    一行人行至隋堤之上,在长亭摆酒小酌。沈秋涛望着堤上的如织烟柳,看着眼前谢水照肖似故人的面庞,不由有些恍惚起来。
    那一年,自己师从谢艺植老先生学医小成南归,谢沅也曾经在隋堤上为他摆酒送行。那时的谢沅比如今的谢水照还要年少,自己也只是初出茅庐的江湖后生。时值暮秋,落叶满阶,黄花瘦损。依依惜别之时,谢沅曾长歌相送:萧萧江上荻花秋, 做弄许多愁。半竿落日, 两行新雁。一叶扁舟, 惜分长怕君先去, 直待醉时休。今宵眼底, 明朝心上, 后日眉头。
    呵,那时真希望能醉了,便不用忍受离别的苦楚。只是,只是,为什么那时候未能参透这痛楚究竟所为何来?
    如今二十年的光阴倏忽而过,又置身于隋堤之上,闭上眼睛,似乎还能听到那清脆的尚带有几分童音的歌声袅袅不绝:……惜分长怕君先去, 直待醉时休……只是逝去的人,却再也难以追回了。
    沈秋涛接过谢水照递过来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谢水照亲自为沈秋涛牵过马来,李维城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阿斯朵端坐在长亭之中,脸上一平如水,只是在看到李维城和谢水照并立在一起的身影时,会忽然露出厌憎狠绝的神色,却又马上恢复了平静。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沈秋涛的眼睛。
    沈秋涛缓缓催动坐骑,谢水照和李维城跟随在马后,送出去有百步之遥。忽然,沈秋涛又拨转马头,越过他们两个,奔回长亭。翻身下马,直立在阿斯朵面前,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又翻身上马,打马绝尘而去,只在经过谢水照身边的时候,点头微笑。
    阿斯朵眼睛发直,整个人都呆住了。
    接下去的几天,阿斯朵一直神情恍惚,不言不笑不动,饮食也清减了。
    你现在还在恨吧?你不知道你的恨,也曾是杀伤他的利器吗?
    现在你又要用这恨,去伤害你的儿子吗?
    只想要攫取、抢夺、占有,这样的爱,已经毁了一个人了,不要再毁掉第二个。
    沈秋涛有什么资格这样说?阿斯朵一时气恨难平,难道我被夺去了丈夫,又差点被夺去了孩子,我不能恨、不该恨吗?
    另一时,又悔恨交加,如果不是自己偏执地要将谢沅据为己有,谢沅就不会被察罕觊觎,在自己和察罕的左右撕扯中耗尽心力,也不会被流言污损、不会被家人疏离……,不会在二十五岁的大好年华早早凋零!想到这里,阿斯朵又觉得自己才是戕害谢沅的罪魁祸首,一时五内欲焚,心就像在油锅里煎熬一样。
    但是还没有等阿斯朵想得明白,时局又是一变,阿斯朵、谢水云和谢水照不得不一起打起精神全力应对这突来的事件。
    权臣孛罗帖木儿和皇后趁皇帝病重、察罕已死、扩廓帖木尔还未站稳脚跟之时,欲废太子而改立皇后幼子。
    如今太子还在颖川王府韬光养晦。如果这次听任孛罗帖木儿为所欲为,今后不但太子再无反击的机会,颖川王的势力也会大受打击。可是如果要有所动作,新王嗣位未久,人心不稳、军情浮躁,实在是十分冒险。
    但无论谢水云还是谢水照,都不是任人宰割之人。与其坐守愁城,不如以攻为守。姐弟两个和阿斯朵商议已定,即日点清四十万兵马,以勤王和护送太子回京为名,向大都进发。这些兵马由颖川王扩廓帖木尔亲自带领,并有十数位骁勇善战的青年将领跟随。
    谢水照本来也想和姐姐一同前往大都。他最为忧心的,是如何在一年之期内找到七星教所要的坎泽盝,而从现在仅有的线索来看,包括坎泽盝在内的一大批高昌古物当年很可能被当作贺礼送往了大都。
    但情势却不允许谢水照离开。汴梁局势未稳、南方有陈友谅正对中原虎视眈眈,加上阿斯朵和李维城都需要有人照拂,谢水照只能将寻找坎泽盝的事情托付给姐姐。
    谢水照并未言明要坎泽盝究竟何用,只说是和李维城的病势有关。只这一个原因,就足以让谢水云下定全力拿下大都的决心了。
    
    第49章 洪水
    
    谢水云启程北上,带走了大部分精锐兵马。阿斯朵和谢水照一面把有限的兵力都用在了防务之上,一面着意留心盘踞在湖汉之间的陈友谅的举动,以防他趁乱突然来袭。不过陈友谅目下正忙于和朱元璋抢夺江南的地盘,无暇北顾,才使得母子俩个稍稍松了口气。
    但人祸未至,天灾却先到来了。
    时值仲夏,一连下了数天的暴雨,黄河水猛涨,眼看水面离堤坝上端愈来愈近,城中百姓都开始慌乱起来。
    汴梁城址距离黄河不到三十里,河患一直是悬在城头的一把利剑。黄河之水中夹杂了大量泥沙,泥沙不断淤积,河床每年都在升高,目下高度甚至已经超过了城墙。所以一旦决口,洪水就会倒灌入城中,使满城繁华顿变水乡泽国。
    宋、金都曾建都于汴梁,因而这两代之时于河务都特别留心,没有发生过大的水患。到了本朝,时局纷扰,居高位者忙于厉兵秣马、抢夺地盘,无心筑堤清淤,使得黄河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越来越难以驾驭。察罕在世之时,也曾派人修筑堤坝,奈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小小增补,只能救一时之急,却难以根除祸患。如今豪雨连绵,千里长堤随时都有可能瞬时倾塌。
    阿斯朵和一帮老部下商议应对之策。有人便说看如今暴雨不止,汴梁岌岌可危,不如遵照前代旧例,扒开黄河北岸泄洪,以保南岸汴京城的安全。
    以北岸数万百姓的性命为筹码换取汴梁的一时安稳,这是谢水照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他力主加派人力修筑堤坝,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放弃。
    那一帮老部下之中本就有一些人对这一辈年轻后生的当权很是不满意,更何况,谢水照本就是顶着郡主的名号陪伴母亲议事的,凡公开场合,一律都以女装出现,在众人眼中,他只是个不知轻重的天真少女,因此他的意见随即遭到了嗤笑,还被讥讽为妇人之仁、不顾大局。
    这些人视自己为金玉,视百姓为草芥。谢水照心中十分不快,与这些人谋划治水无疑是对牛弹琴。多说无益,谢水照决定亲自到河岸加筑堤坝。此话一出,众人皆嘿然无语,在他们看来,此时到堤坝上去,无疑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阿斯朵定定地看了谢水照半天,心中委决不下,但看到儿子那坚毅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豪雨连天,似乎龙王把整个东海的水都搬倒天上去了。城中的百姓,富户收拾了细软,套好了车,穷苦人家也打好了包裹,烙下几张烙饼,准备一看时机不对,马上奔到城外高岗上避难。
    秦执信本想与谢水照同去堤上,谢水照却嘱托他代为照顾母亲和李维城,一旦有险情,马上带他们到城东南繁台之上避水,秦执信只得点头应允。
    仓促之间,谢水照来不及装扮,只换上了姐姐的骑马服,立领收腰的夹袍,羊皮窄靴。这样装扮的谢水照,兼具了少年的俊逸和少女的清新,使得他看起来就像是阴晦天气中的一盏琉璃灯,闪耀着温暖而明净的光华。
    李维城看见谢水照的时候,眼睛就是一亮,上来拉住了谢水照的手左看右看:嘻嘻,保保今天真漂亮。
    阿斯朵在旁边虽然板着面孔不说话,但不再像以前那样露出厌恶的神色。谢水照也看出来这几天阿斯朵的态度有所缓和。如今大家的生死都悬于一线,面对惘惘然的命运的威胁,还有什么样的恩怨不能先放在一边?
    谢水照披上蓑衣,戴上斗笠。粗糙的蓑衣和斗笠益发衬托得谢水照的脸庞如珠玉般柔和凝润,但是他眼睛里的光芒却又比磐石还要坚韧。
    李维城刚开始还觉得谢水照戴着斗笠十分好玩,渐渐就感觉到气愤不对。仿佛也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他开始变得焦躁不安。谢水照嘱咐他好好跟着秦执信等自己回来,李维城却不如平日那般听话,只管跟在谢水照身边不离开。
    谢水照对着阿斯朵深深一揖。阿斯朵缓缓点头,决绝的神色中却带有五分凄然,手指也微微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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