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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入命 作者:眉如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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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赵王爷脑海中一片空白之时,几尾白鱼已经甩动鱼尾,蹦跳着进了车厢,赵杀一看,再不敢心慈手软,撩开车帘,一手擒住一只白鱼,连连振臂,把它们丢回水里。
  等赵杀转过身来,目光恰好望进车帘撩开的车厢。
  斗室之中,半边如烛室红光,半边似白气充庭,当真是光华灼灼,一室尽明。
  他家阿静仍安然睡着,唇色鲜润,脸上多了淡淡血色。
  赵王爷只觉那人有些陌生,但陌生之余,又生出些难以言喻的心动,仿佛天地间的骄人华贵,都聚到了赵静的眼尾眉间。
  赵杀偷偷看了几眼,脸上就有些滚烫,再不敢耽搁,沿着回城之路,专心致志驾起车来。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二十里之后,万丈穹顶就变了颜色,连头顶那朵五色祥云,也一道被压城乌云染成墨色。
  四周狂风大作,片刻之后就落下暴雨,一时间骤雨倾盆,马车被困方圆,赵杀坐在车前,被雨水浇得不辨来路。
  赵王爷白白淋了好一阵的雨,才想到把外袍脱下,挡在头顶,人借着这衣下咫尺清净之地,环顾四周,处处皆有鬼哭狼嚎之声,骏马在重重雨丝中畏惧不前,勉强驱赶了半程,最后一里路,无论如何不肯走了。
  这险恶天象,又像极了凶星当空、孽龙出世的征兆。
  赵杀回过头来,小心翼翼掀开车帘一角,发现车中并未漏水,长舒了一口气。
  赵静躺在车里,头发逶迤处银光隐隐,赵王爷看了两眼,有心想摸摸他的脸颊,低头看见自己冰冷彻骨,犹滴着水的手指,又缓缓缩了回去。
  他打着寒战,和声细语地问了句:“阿静,哥哥背你回家可好?”
  这天地异象,一时半刻怕是止不住,而赵王府已经近在眼前。赵杀看赵静仍沉沉睡着,于是拿厚重貂裘,将弟弟裹得严严实实,又从箱中翻出仅有的两套蓑衣,一重覆一重地套在赵静身上。
  赵杀办好这一切,才把赵静背在背上,一手扶着弟弟腰身,一手持着竹伞,艰难往王府走去。
  他这一路上,只顾着用伞盖遮赵静的身躯,自己脸上身上早就淋得透湿。好在半里过后,道路两旁已经有了能蔽体的灰瓦青檐。赵王爷由瓦下经过,漫天狂风骤雨就只剩下冰冷雨丝迎面泼来。
  待赵杀步履蹒跚,一步步挪到王府跟前,头顶一道闪电落下,照得天地如霜,赵杀猛一抬头,正看见偌大匾额,上书“赵王府”三个大字。
  赵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啪啪叩起门来,转瞬之间,穿着蓑衣的门童就将铁门推开一道缝,狐疑看了他半天,才惊呼一声,叫来十余名王府下仆,抢着从赵杀背上把赵静扶下来,搀扶着走向主厢。
  赵王爷站在瓦下,将伞丢在一旁,用手拧了拧袖袍雨水,正要跨进院门,两个门童面面相觑,吃不准要不要拦住他。
  半天,稍显年长的门童才让开路,朝他深深一躬,郑重谢道:“多谢先生送我家王爷回府,不知先生高姓大名,等王爷醒了,小的好通报一声。”
  赵王爷心中忽然生起一些古怪,半晌,才用早已嘶哑的声音回道:“本王……我自行转转就好。”
  那两名门童又是互相推搡了许久,唯唯诺诺地应下了。
  赵杀便一个人沿着曲折长廊向前走去,长廊尽头,却是王府中一处祠堂净地,空荡荡地摆着百年来的牌位,案头还有一卷泛黄的宗室族谱。
  赵杀走到案前,径自翻了翻。待看到赵王府数代单传,世封至最后一人,单名一个静字,便把书册合拢了。
  他在祠堂站了好一阵,终于伸出手,将同精魂铸在一块的地字二号牌硬生生扯了出来,定睛一看,发现那块木牌果然已经碎成几片。
  附在木牌上的障眼法,自然再不管用了。
  赵杀身上寒意彻骨,在祠堂抱着双臂,颤颤巍巍走了几圈,一时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
  这天地虽大,却无他容身之处;用情虽深,却无他投奔之人。
  如此一想,赵判官于凄风苦雨的夜里,又徒增悲凉之感。
  赵杀低下头,用力拧着一身滴水的衣衫,待衣衫半干后,才把双袖胡乱挽起,就在此时,他骤然发现手背上有了一朵明黄色的桃花印,那桃花明丽鲜润如初生,趾高气扬地开在枝头。
  赵杀揉了揉眼睛,然而才敢拿指腹珍而重之地摸了几下,还未多想,先前两个门童就小跑着寻了过来,连声唤道:“先生,我家王爷醒了,想见先生一面。”
  赵判官哪有不应的道理,一边跟在小童身后,一边忙着将袖口重新捋下来,把沾着水的乱发挽在耳后,等迈入正厅时,赵杀紧赶慢赶,总算理好衣冠,有了寻常七八分威严。
  他一抬头,正看见坐在正厅主位上的人。
  那人闲闲坐在赵杀惯坐的那张紫檀交椅上,戴着赵杀惯戴的束发金冠,端着茶碗浅抿了一口,听见声响,方猛一抬眸。
  那双猫儿眼病愈之后,变得满氤华光,流转时温如美玉、明似朗月,唯有当眸光落在赵杀身上,才隐约闪过猛虎噬人的锋芒。
  赵杀骤然见到这般佩金带紫、玉叶金柯的阿静,心中一空,忽然想退至门外,再正一正衣冠。
  赵静看得微微一笑,放下茶盏,冲赵判官招了招手:“哥哥,过来坐吧。”
  他如今两颊丰盈,相貌虽然未变,气度却是脱胎换骨,旁人看到他,已不复可怜可爱之心,只觉光彩射人,贵不可言。
  赵杀心中半忧半喜,下意识地走上前去,想再凑近几分,看一看他的阿静——阿静当真长大了。
  赵静被他这样唐突打量,也不过莞尔笑道:“哥哥,坐下说吧。”
  赵判官得他几句和声细语,身上淤青酸痛都不翼而飞,一颗心擂鼓一般怦怦跳动,他坐到赵静身旁,心神却飘在半空,直到赵静把剩茶撤下,用嫩芽滚水,亲手为他沏了一杯新茶,送到赵杀手边,轻声道:“哥哥对我诸多照顾,我都记在心里。”
  赵杀听得动容,捧着茶草草吹了两下,就不顾烫口,满饮此杯,而后才黯然道:“阿静不是已经知道了?赵王府数代单传,你是赵老王爷唯一的嫡亲血脉,并没有我这样不像话的哥哥。”
  赵静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柔声道:“虽然知道了,但还有几桩小事想问问哥哥。”
  赵杀脑袋不知为何有些钝痛,拿指腹揉了揉额角,才笑道:“阿静问吧。”
  赵静笑意不减,头一句便是:“我家中养了许多忠仆,家父家母宅心仁厚,生前待人少有一句重话,对这帮家仆不敢说有恩,至少不曾结仇。自父母亡故,这十余年里,护院畏我如蛇蝎,家仆视我若无物,阿静越是细想,越觉古怪,如今总算猜到些许,想向哥哥打探一声,这是因为道术吗?”
  赵杀一腔热血霎时凉了下来,坐在冰冷坚硬的交椅上,手按着扶手,脑海中一时闪过千种诡辩,万般退路,到最后说的却是:“阿静,这叫障眼法,确实是一种道术。”
  赵静抚掌笑道:“难怪如此!那小王又多了几分把握,斗胆一猜,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赵判官自然听见了他话中疏远,下意识地扯了两下皱皱巴巴的袖口,把背挺直了一些,哑声应道:“好,阿静……问吧。”
  赵静眸光从他身上掠过,看着赵杀发白的唇色,滴水的衣衫,眸光一暗,然后才微笑道:“小王猜测,先生是得道高人,因故来凡间历事,在诸多托生之处里,挑中了小小的赵王府,于是以障眼之法,令全府上下颠倒黑白,认先生为主。至于家父家母缘何性情大变,将我赶到北疆,数日后就暴病亡故,也许与先生有关,也许与先生无关,小王却不敢妄加揣测……”
  赵杀头痛得更厉害了,脑中仿佛有巨锤在敲,他用手抵着额,咬牙忍了一阵,才缓过气来,低声道:“阿静,你父母之事……我并不知情。”
  赵静见他头痛欲裂,双手攥了一攥,而后才重新露出浅笑,轻声道:“也是,满口胡话,先生姑且一听。”说罢,不等赵杀接口,人已续道,“可惜障眼法纵然玄妙,却并非百试百灵,那赵王府中,就有一人冥顽不宁,到了北疆,还牢牢记得自己身世,竟是不受障眼法蛊惑。先生既是得道高人,于是又使出妙法,对那人下了‘言蛊’,那言蛊好生歹毒,将人魇得痴傻蠢笨,日日告诫他要尊敬兄长,一旦稍稍清醒,生出逆反之心,便使人口吐鲜血,折损阳寿。先生,小王可曾记错,此物是叫‘言蛊’吗?”
  赵杀指腹用力,居然将自己额上按出一抹红痕,即便这样剧痛难耐,他仍不愿错过赵静的每一句话,人低低应道:“是叫言蛊,阿静,你一说,哥哥才明白过来,只怕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你命道坎坷,原本就注定处处波折,他们自然不必留情……我、我头痛得厉害。”
  赵静看他痛得发抖,似乎也有些心烦气躁,人站了起来,踱了几步,才负着手轻嘲道:“你都认了?没有一句要辩解的?”
  赵杀颓然摇了摇头,断断续续道:“哥哥、待你不够好。”
 
    
    第二十八章
 
  他这样一说,赵静脸上反而露出一丝迷惘之色,低声道:“从前你待我非打即骂,从北疆回来过几次,都被你遣人赶走,后来忽然好了许多,莫非除了你,还有好几位高人?”
  赵杀痛得低下头去,一时难以言语,赵静却上前将他扶起来,厉声道:“难道真有好几个人?从前辱我之事……并非你做的?”
  赵判官被他摇了几摇,才勉强振作精神,应道:“在我之前,确实还有两位同僚,他们也当过阿静的哥哥。”
  他痛得浑身冰冷,难以视物,好不容易看清赵静,却发现他家阿静脸色发青,仿佛极后悔似的。
  可后悔什么呢?
  赵判官等了好一会儿,赵静才道:“你和他们,确实不大相同,你待我……倒是不错。”
  赵杀不由苦笑起来:“哥哥待你,还不够好。我一直没发现,阿静吃了这么多苦。”
  赵静脸上已不剩一丝笑意,那张秀美面庞沉下脸时,更显得龙血凤髓,不怒自威。这一身的灼灼贵气,何尝不是无边色相?赵判官不知不觉已看得入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静才再度开口:“你待我,明明极好。”
  赵杀不由得唤了他一声:“阿静?”
  赵静果真慢慢走了过来,在赵杀面前微微屈下膝,低声道:“不说寻常小事,单说那一夜,你救了我的命,还替我解了言蛊,以为我当真不记得?哥哥这般待人,难怪那么多人……我也不免……”
  赵静说到此处,喘息了一阵,方彻底跪坐在赵杀脚边,把头伏在赵判官膝上,显出温顺模样,轻声问:“你呢,哥哥喜欢我吗?”
  赵杀正要答他,忽然觉得鼻翼之下,一滴滴淌下滚烫水滴,用手一抹,满手腥红。
  赵静抬起头来,低声又问了一句:“那哥哥恨我,想要阿静的命吗?”
  赵杀嘴里满是腥甜淤血,嘴唇张了半天,才挤出破碎的声音:“我……”
  可赵静半世淹煎,如今唯求从心所欲,并不在乎赵杀的爱憎,也无妨自己的生死,柔声道:“哥哥别急,都无妨。”
  “我服下解药后疼痛难忍,哥哥一夜未回,颈上还多了几处红痕……从那时起,阿静就一直想这么做了。这样一来,等哥哥施展以化身还魂之法,就又能重新换一具干净的化身了。”
  赵判官此时才有些明白过来,嘶声问他:“阿静,在那杯茶里……下了毒?”
  他眼前已是一片漆黑,一片冰冷中,只剩下赵静伏在他膝上的那点余温,而赵静抱着他,低低诉道:“不错。”
  他看见赵杀面露惧色,声音放得更柔,温声哄道:“哥哥,别怕,既然哥哥不曾辱我,只要不再负我,等下一次相见,阿静会待你极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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