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归舟 作者:林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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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当务之急是把能拉拢好的先拉拢好——不就是要开边市么,庆朝宰相肚里能撑船,旧事暂且不提,咱们也来个盟约,都安安生生做买卖,你要换什么就到边市上换,我不拦着,但若是还想一边干坏事儿还一边捞好处,那就对不住了,多难啃的骨头我一样下得去嘴!
庆朝和北戎掐了二十来年了,萧煜和陆弘景接手之后少有败绩(虽然有时候陆弘景那货爱用贱招,赢的不大光彩,但兵不厌诈,胜负不看人品,看的是结果),北戎给收拾得有些害怕,之前吃亏吃多了,要像以前那样没事儿找抽估计也不容易。
萧煜先头打算先把皇帝说动了,然后由皇帝开金口向朝堂说这事儿。皇帝当然用不着亲自开口,自然有人会替他说,吏部尚书是个挺有分量的官了吧,张苍水在整个朝堂内的威望也算数一数二的了,结果如何?该不给脸还是不给脸,头一个不给脸的就是户部尚书廖之信,这位会头一个跳出来,那是萧煜没想到的,因这位是个少有的耿直脾性,为人处事从来不懂得转弯,他管着国家的钱库出入,该花的钱不用谁张口朝他要,他直接就批转了,不该花的钱即便是皇帝也别想从他这儿抠出毫厘。去年皇帝本想在消夏的北行宫内造一座露台,内务府那儿一时半会儿筹不出这么些钱来,皇帝就私底下和他说让他抬抬手先“借”点儿,过阵子内务府再把这段亏空给填上,这位一听,二话不说把官帽除了,摆到案上,他自个儿跪在地上说了这么一番话:陛下,您是硬要借么?是的话,臣请辞。意思就是从他这儿是借不来的,要不您换一位户部尚书试试?就这么驴!皇帝没奈何,只能打着哈哈把这事儿揭过去,从此不提了,至于露台么,打那往后再没提过。
然而开边市事是整盘棋的关键所在,能不能稳住北戎,能不能腾出手来打那该打的,可就在这一子的起落上了。
张苍水列了开边市的十大好,也列了禁边市的十大坏,滔滔不绝说了半晌,说得朝堂上大部分人都动容了,廖之信一句话搪过去:张大人奏请开边市是全然出于公心么?廖某敢说如今朝堂上赞同的、不赞同的都各有各的私心,说句实话,若单为边民生计,廖某无话可说,可庆朝地广数千里,从南到北由东至西,边民又何止北地一处?开边市容易,后边的法度可曾跟上?庆朝的战力可曾跟上?武备可曾跟上?若是都不曾跟上,那开放边市就等同于儿戏!
张苍水回他:天下事务绝大多数起初并无法度,从无到有,从漏洞百出到无懈可击,都不是等来的,是一路摸索过来的,照廖大人所说,等到法度齐全了,什么都预备好了,这才开边市,那可迟了。什么都迟了。
两位都是朝堂大员,说话都很有分量,语带双关的话又够不少人琢磨好长一段日子了。
朝堂这边算是出师不利,时局紧迫,拖不起,从长计议是不可能的事,只能从廖之信那儿想辙。萧煜一门心思扑在了从哪头开口说服这位驴脾气的户部尚书上,一整天都在奔走联络,直到暗晚了才回到他买来的小院落内歇宿,心累,没胃口,想着到了地方直接倒床上睡一场,睡死了拉倒,开开门却发现屋里燃着灯呢。
萧煜原本的身疲神怠“呼啦”一下长了翅膀飞了,耳根发热,喉头发紧,总以为是个梦境,不敢信。几步抢进去,见那人真在眼前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许久才傻傻招呼一声:“来啦。”。和以前一模样的话,就是那会儿,他刚用不多的一点积蓄买下这座院落的时候,那人过来看他,门一响,他也是这样抢出去堵在门口,也是一肚子的话说不出来,憋久了才出来两个字——“来啦”,挺自然的,好像天生就该是这样,他一直在这儿守着他回来,或是掉过来,廖秋离一直在这儿守着他萧煜回来,天长日久的,只有他们两人。
第26章 今晚……住下么?
廖秋离见他在正堂门口傻站着不进来,就迎上去问他,也是一句说老了的话:“可吃了么?没吃给你做点儿什么?”。两人相识至今过去十五个寒暑,大多数时候廖秋离都在为他吃没吃或是吃没吃好挂心,其余的他也使不上劲帮不上忙,也就在“吃”字上还能想点儿办法。而且在他看来,许多忧愁都是吃不好害的,吃饱了吃好了,心绪就跟着好起来,路子自然也多起来,不论如何总能想得出好法子。
“没呢,想吃云吞。”萧煜本来不喜欢这种一包浮皮包着一坨肉糜的东西,但这东西做起来费时费力,而且能两人协作,一人剁馅儿一人和面,还可以聊点儿其他的,天晚了,说不定他愿意留下来呢?
廖秋离听了,转身往灶房走,“还好我带了点儿鲜肉过来,馅儿里要加香菇么?”
“要。还要放虾仁儿。”
“知道啦!还要多搁辣子!”
萧煜要帮着和面,廖秋离不让,把他支去剁馅儿。馅儿剁得了,面也和的差不多了,放着醒一会儿,先把锅烧热,放半锅水下去,等着水开的当口,廖秋离说话了:我爹请你明天家去一趟,有几句话想同你说。其实廖世襄不好开这个口,若是单论身份,他们一个下九流的木匠世家要找将军王说话,怎么说都不好说,但不说又不行,儿子是自己养的,为父的哪怕身份上再寒微,也得硬着头皮鼓起勇气去直面所有难以直面的事,不能躲。
“什么话?”萧煜原本把刀搁下了的,听了这句话不由自主的就又拿起来,默默剁着面前的一团馅料,想是藉此平复乱如麻的心绪。岳父佬对这不三不四的“女婿”能有什么好话,要么撂狠话,要么找他拼命,又或者是跪地哀求,求他放了自家儿子,不要再这么作孽式的纠缠下去了。
“他老人家没说,你明日得空么?”
“行,我去一趟。”
廖秋离没想到他能答应,听三哥说朝堂上近来事多,本以为他匀不出空过去的,他却一口答应下来。
说完了这几句话,两人又沉默了,这回先说话的是萧煜。
“……记得刚从军那年吃过一碗云吞,之所以记得,是因为那碗云吞是我两天来吃的第一顿热乎的饭。好像是行军路过一处小镇,元夕的夜晚了,百姓们都在家团圆,街面上空荡荡的,走了好久才碰上一家卖云吞的路边摊贩,也要收摊了,好说歹说才答应给我们几人做几碗……汤头是普通的猪头骨熬出来的汤,云吞馅儿也不是什么特别的馅儿,就是肥瘦一起撒点儿虾米皮儿、一点儿红萝卜丁,刚出锅的,热腾腾,闻着就香,吃起来也香。事后想想,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但不知何故,就是一直记得,到死也记得。”
廖秋离之于萧煜,估计也和那碗冬夜里的馄饨差不多,普通的家世、普通的样貌,似乎什么都普通,然而却暖了他的心,因此一直挂着,到死也忘不了。
“唔,是这意思,有一年我到南边的高淳去,在那儿停几天看看墙画,那儿近海,渔民好客,留我吃了一顿海味,其中有一味烧鱿鱼,是拿新鲜的小鱿鱼现烧的,看上去黑乎乎的不起眼,吃起来真是可口!小小的鱿鱼里边居然藏着鱼卵,细细的,嚼一口就在臼齿间爆开了,鱿鱼肉特别筋道,至今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鱿鱼……”
“想去么?哪天得闲了,带你去海边吃。”萧煜盯着他看,脸上有笑意,这是说日后,久远以后的某天,两人同赴海边,看潮涨潮落,看沧海桑田。
“……再说吧。”廖秋离就是不接他的话,如果没打算豁出去跟了这个人,那最好一开始就别给他留个要断不断的尾巴,让他空牵念。
说话间水也滚沸了,廖秋离把发好的面皮擀薄,挑馅儿、包圆,下锅,动作利索,看来平日里不是琢磨画画就是琢磨吃的了,烧饭做菜娴熟无比,包饺子包云吞也挺在行,三下五除二,一碗云吞就做得了。照旧是自己不吃,看着萧煜吃,吃完了收拾好,他还要赶回廖家台口。
“……今晚……住下么?你看……天儿也挺凉的,来回跑怕不冻病了,你睡内室,我上书房睡。”
书房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没有床榻,上书房睡?这是要在那儿窝一晚上啊?
“不用了,这么睡谁也睡不好,还不如我回去呢。”
他睡内室,把这位挤兑到书房去窝一晚,哪能睡安稳?
可他不留下,这位是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了。
“……真要走?那我送你。”
萧煜吃了一半就不吃了,放下碗,作势要起来送他——反正留不住你,早走早好,省得一直在跟前晃着,看了心里不安宁,老打歪主意。
“吃完!忙活了大半天做的一碗云吞你吃了一半就撂下了,真不知道心疼粮食!我爹娘打小就和我们几个兄弟姐妹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针一线恒念物力维艰’,每顿吃饭每人手上都有半个馒头,吃完了饭菜,用这馒头把碗里的米粒、菜汁刮干净吃了,这才算数!我这儿可是认真的,你要真敢剩下下回不给你做了!就这么的,你吃你的,我回我的,明早你看看啥时候得空了就过来。”
萧将军若是真的“娶”成了,十有八九也是个怕婆惧内的,虽然在大主意上他独断专行,但一般时候一般场合,他愿意让他替他做主。
人没留成,不过好歹转天就能见着面,也不算很屈心了。送人送到门口,千言万语说不出,不过两字“好走”,要回去的那位让他回屋呆着,不需在门口傻站,他就是不听,一定要等人走没了才肯回身关门。关了门,还进灶房坐着,回味方才两人处一起的点点滴滴,盼着明早早点儿来。
转天一早萧将军就上街面上一通采买,又在陆弘景给他预备的十几车东西当中挑了顶尖的,塞了两车子先送到廖家台口,他自己到了辰时末尾才过去。
这回这阵势不一般,廖世襄领着廖家十几口人站在门口迎候,连外嫁了的女儿都专程叫回来了,是“瞧女婿”还是“鸿门宴”还真不好说。萧煜一到门口,还没下马,廖家上下就由廖世襄领着倒头拜下,口呼:“恭迎肃王千岁!”。礼数是周全了,可不像是恭迎,倒像是下马威。若是廖家愿意认他这个“女婿”,实在犯不着用这种大礼来待他,跟对待生人客似的,又客套又陌生,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气和疏离,大概是在提醒他廖家吃了哑巴亏没错,但他们没打算把哑巴亏吃到底。平头百姓没你宗室厉害,奈何不了你,那我们不把你当自己人看,这点你奈何不了我们,强娶也就强娶了,可廖家人压根没打算攀你这门高亲!
萧煜把廖世襄扶起来,目光四下一扫——后边跪着的人当中没有廖秋离。看来就是下马威了,先把当事的支走或是有意告诉错的时辰,把他挡在家外边,由父母兄长姐姐替他出头,为他讨一个自由身。
廖世襄把肃王殿下往上首让,自己带着一家子人坐在下首,上茶,喝茶,整个正堂静默无声,势均力敌是没有的,表面上看萧煜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王,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百姓们只能任他拿捏,实际上却不是这么回事,哪怕萧煜在权势上能生杀予夺,在沙场上能以一当十,甚至以一敌百,但他骨子里的亲情从来稀薄,寒凉与生俱来,两位至亲给他的都是扭曲了的关爱,若不是廖秋离,他至今不知道人间的关爱可以微小到一个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举动,微不足道,但就是满满的人间烟火味儿,有了这个人,他才知道自己是真的活在这世上。
这些人是廖秋离的至亲,他们给了他人间的关爱与温暖,给了他敬己敬人、达己达人的豁达心胸,给了他世事翻覆人情冷暖当中最不易弯折的一面后盾,有了这些人,才会有今时今日的廖秋离,所以,对着这些人,他萧煜得心平气和、得容让,不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把话谈崩了,只有一条,别把廖秋离从他这儿要走,其余的,他都可以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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