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修白道:“不小心洒了……”
花朝道:“为什么不喝?”
穆修白道:“不是不喝。”
花朝还是指着没有干透的褥子,一字一句道:“为什么不喝?”
穆修白方才觉得,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花朝了。便全身都战栗起来。天气可真冷啊。就像他那么轻率地信任李瑄城一般,他为什么会那么下意识地去信任花朝,即便没有信任她的言辞,也早已信任了她的温和。
花朝又道:“燕山谷深,你叫我给你烧热水,是不是想暴露这里的方位?”
穆修白觉得自己的战栗已经不可遏制,他微微开着口,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是想过这事,但是并没有起上用处。使臣随随便便就能来造访,这驻扎之处哪有隐蔽性可言。当然他不知道,使臣进山,确实是李瑄城探敌营的棋。风陵君为表诚意只能接见,不过使些手段不暴露行踪罢了。
花朝将穆修白往床上一推,便是咯吱咯吱的摇晃声,花朝的的声音趁势低下来,道:“是不是因为药里有东西?”
穆修白没有听清。
花朝又道:“哥哥中的毒是不是千寒?”也是极低的音量,似乎只有檀口张合。
穆修白道:“什么?”
花朝方才回复了正常的嗓音,道:“褥子干不了,这事我会禀报主上,你等着主上罚你罢。”
穆修白的眼睛亮澄澄的,一眨不眨地盯着花朝。花朝避过了。
穆修白一下又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花朝说不准是向着他的。
穆修白怀着两般心思,直到李瑄城出兵燕山。
燕山天气多诡谲。
李瑄城军入燕山起雾,不得不退守。雾障旬余不退,以至于翟陵圣旨如箭离弦,飞来瑚阳。
李瑄城不得不撤军回城。祁千祉的圣旨很明确,他要人。
风陵君接到消息,神采焕发,只道:“天助我。”
又道:“可我偏偏是想要鱼与熊掌得兼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卡得好销魂…
☆、章三十二移花接木(三)
风陵君一剑伤在肩头,血污将战袍染得极其狼狈。且说马背颠簸,那伤口仍旧汩汩流着温热的血,马背上都是黏稠湿滑的一片。又往秋日枯草丛中落了。斜阳下尺高的野草依次伏下又扬起,把血色都藏匿在了草根部。
身后副将策马相护,口中只道:“将军,将军!”
此处已经是南梁境内。风陵君的五千兵马折得不多,受伤最重的却是他本人。
两军换质,不动兵戈。风陵君在见到李瑄城的时候,却觉得不得不和此人交手。事实上,就算未见,这两人也只求和对方交手。毕竟往后还有沙场相见的时候,总想一探深浅。
曹副将道:“将军,此处安全了。将军的伤还是快些处理,否则这手就该废了!”
风陵君声音低沉:“入城。”
穆修白醒转过来的时候觉察自己在一处木箱内。他因为药劲睡得有些沉,便是醒了也有些迟钝。
他听到细细碎碎的谈话声。
一个是风陵君,还有一个是他的副将。
“……你猜李瑄城是何许人?”
“此人能伤将军,想必来历不一般?”
风陵君道:“三十年前万军中取敌方首级,借兵灭匡,得信陈皇室,取国代之的,是何人?”
“将军提起李蹇将军,莫非……”
风陵君道:“我从军之时前年且十五,见过李蹇一面。”
“此人莫非李蹇之后?”
风陵君语调昂扬:“是,我确信。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申留刺客灭了李蹇满门,李蹇三子一女,幼子也是五岁,李瑄城年岁不到三十,应当不是李蹇之子……”
风陵君道:“李蹇在印兴的宅子确实是没留活口。此人应当不是那三子之一。我好奇的是,李蹇之后,怎么沦落到给祁夏卖命。祁夏也真敢用他?”
“将军如此一讲,此事还真有蹊跷……”
风陵君道:“你猜,此事祁夏知不知晓?……”
“必然不知。”
“此事速报圣上。”
穆修白听得晕晕乎乎的,什么李蹇什么前朝。一字一句灌进他脑海里,却和没听差不了多少。他还没有缓过来,便见人打开了木板箱的盖子。
源源不断的新鲜的空气,穆修白觉得缺氧的胸腔好了一些。他的视线被过亮的光干扰,一会儿才看清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人。
风陵君的面色如纸页般苍白,层层白布之下左臂无力地挂着。他甚至有些站不稳,却依然语调欣然。
“花间,你睡了这么久,该起了。”
李瑄城这边却是另一番光景。
麾下的副将在为他刺风陵君的一剑叫好。李瑄城面目阴沉,连带着盔甲都变得暗沉无色。
他依然记得风陵君长刀策马,上前的第一句就是:“我倒不知道,李蹇之后竟然还敢姓李。”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李瑄城只愿无人听见。他没料到他的身份会在这里暴露。他未曾谋面的父亲李蹇,即便被誉为战神,也一度把持陈朝朝政,但是如今什么都不是了。江湖上留下的只有李蹇拿除沉珠做的文章。
南梁一定会来找他。
江京总教导他以除沉珠为己任,子午长邱却劝他出世。他的两个师父总为这事翻脸。李瑄城是不在意除沉珠,可他有抱负。终归遂不了两人的意。
如今却觉得子午长邱说得没错了。何况,穆修白……
李瑄城回了城,方才去见穆修白。
李瑄城入内,顾自在案前坐下,却不知道开口第一句要说什么,坐上半晌,才道:“穆修白。”
那人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动,垂着首,低眉顺眼。
李瑄城上下打量着眼前人,完好无缺的,肌肤莹润的,想来风陵君也没有薄待他。可他不应声,李瑄城便不知道说什么。一边思量着,一边眼神游走。忽而见那双玉手青葱,指节实在秀气,即便没什么余肉,也绝不像穆修白的那般瘦削近乎嶙峋。
李瑄城心中一动,抓起那人左手,翻来一看,掌中没有伤疤。厉声便道:“你是何人?”
案前坐着的人抬眼来看他,和穆修白如出一撤的样貌,连翘起来的嘴角都是一般勾人。
李瑄城眼睛一眯,不确定道:“你是女人?”
那人依旧不言语。
李瑄城道:“你不说话,我只好亲自来验身了。”
那人瑟缩一下,往边上退了退,似乎是受到了惊吓。李瑄城一步上前,拿捏住那人。脱人衣物一向是他的擅长,手法灵巧,花样繁多,还没人敢和他比这本事。
那人见李瑄城说得果真不是玩笑话,方才出声道:“住手。”
李瑄城一脸寒意,道:“你是谁?”
花朝道:“祁夏官员行事都是如此下流?”
李瑄城并不回答,他制住花朝肩头,几乎要将她的肩膀捏碎:“你是谁?这容貌是如何来的?”
花朝忍着剧痛,道:“我倒想问问将军,穆修白是谁?”
李瑄城道:“还轮不到你问我。”
花朝的肩膀实在承受不了,求饶道:“将军先放开我,我再详述。”
李瑄城敛了神色,收手道:“说。”
花朝道:“‘穆修白’想必是将军用来称呼哥哥的?”这句话一说自己身份,二问李瑄城与花间关系。
李瑄城道:“胞妹?”
花朝笑道:“对。将军似乎和哥哥关系不一般。还请对我手下留情。”
李瑄城怒极而笑:“我真想不到,风陵君还有一手李代桃僵。”又抬眼逼视花朝,道,“我问你,风陵君还准备拿穆修白换什么?”
花朝语气轻佻道:“我可不知道。风陵君瞒着我的事情太多了。比如他对我哥哥下了千寒……”
李瑄城眉毛一挑:“千寒?”
“对。千寒。据我所知,此毒无解。除了哥哥活下来了。”花朝把面庞又转过来,望向李瑄城,道:“我不认得将军。但是无人可求助。不出意料的话,我应该也活不到翟陵。风陵君一直以我为愚笨,到底还是担心我漏了消息。”
李瑄城也看着花朝的双眸,她专注的样子和穆修白如出一辙,道:“那你便轻信我?”
“我谁也不信。但是我想救我哥哥,我想让风陵君死。”
李瑄城不语。就听花朝继续说道:“我对菩提所知也甚少,将军大可不必问我。风陵君喜欢我样貌,我因而是菩提最不自由的人。”
李瑄城知道裘公子便是风陵君,接道:“然而穆修白对风陵君有意?”
“对。我对风陵君并无热忱。哥哥却喜欢得很,还为他卖命。”花朝絮絮说着,并不笃定,“哥哥对风陵君的情愫我以前只看出些端倪,并未深想。如今哥哥受寒毒之害,不知往事……我想不出风陵君为何要杀他,莫非是哥哥太过痴缠?”
李瑄城道:“因情所困过于痴缠,只会坏人谋划,此不足以为间。”
花朝短暂地沉默了一会。才道:“我从来没有想过风陵君过杀我哥哥。从来都没有想过。”
只是“痴缠”不合穆修白的性子,李瑄城便想趁此把之前从穆修白那边得不到的答案都好好问一遍,遂道:“你可觉得你兄长如今性情大变?”
“没错,性子变得阴沉冷淡。身体也很不好。”
“穆修白不是他的名字罢?”
花朝的大眼睛忽闪一下,李瑄城又被那张和穆修白一般的模样挠得心痒。她道:“对……”
“他叫什么名字?”
花朝道:“我们生在腊月初九,他便叫穆九。我娘没料到肚子里还有一个,生了我便只叫小九。我爹确实姓穆。”
李瑄城道:“谢过姑娘。我若要探脉,不知是否唐突?”
花朝便把手伸出来,在玄纁两色的几案上摊开,道:“将军请便。”
李瑄城探了些许,道:“姑娘尚且活得到翟陵。我会保姑娘无虞。”
“谢过将军。”
翟陵解困,祁千祉便接长公主入京了。这数月京中变化频频。祁千祉接长公主一是为长公主安危,二是想借长公主威望,镇一镇这乱象。
李瑄城率军回京,先行往长公主府拜谒。
长公主府已然重新修葺。此府修建颇早,本是长公主新婚之所。然而长公主与驸马并未在此久住,往往出征在外。往后程省昊将军死国,长公主更是见不得这门前新柳的伤心颜色,鸳鸯瓦冷的落落霜华,只住宫中不住府中。再后李瑄城被先皇下狱,长公主愤而离京,不再详述。
翟陵的长公主府,李瑄城也没有去过几次。如今一切只如他初见那般碧瓦飞甍。这府邸本是设计得极为精巧,所用的工匠都是名匠,尘封再开,说不尽的匠心独运,看不尽的造化天成。天人相合,浑然一体。
李瑄城从影壁绕出,踏过深深的院落,过了前厅,步过廊桥,方见正厅。引路的侍女盈盈一拜,退下了。李瑄城抬手叩门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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