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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个朋友 作者:孔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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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怅然若失

    他旋空、掠人、翻跃,都是一气呵成。兵士纵然人多,又怎么反应得过来?一时乱成一团。那师统领举刀怒道:“苏大人一番心血,全是为了让你们脱身。你们怎么不识好歹?”
    我朋友冷笑道:“我们原是不识好歹,若这也是阁下的好,”伸脚一踢那木架,道:“我们升斗小民,还是不识为妙。不过苏侯爷天姿妙人,绑在上面烧一烧,怕是会变成凤凰也说不定。侯爷,你说呢?”他口中说话,手指便紧紧扣着那男人脖颈。火光摇曳之下,只见他五指关节都已掐得发紫了。
    那男人听他这样说,双眉竖起,道:“你以为我竖这架子,是想烧死他们?”我朋友道:“难道你还能否认?”那男人转头紧紧盯着他面孔,问道:“在你心中,我就有这样坏?”我朋友掉开目光,道:“不错!天下之大,再也没有坏过你的。”
    那男人听了这句回答,身子晃了一晃,脸色雪白,仿佛想哭又哭不出的样子,神情极是可怕。我朋友见状,只冷冷道:“你在我面前,这幅样子做给谁看?难道我说错了?”那男人嘴唇颤抖,连声道:“不错,不错,半点也不错。”突然扬声叫道:“师颖,你快把这些人统统杀了,一个也不要留。”我朋友大惊,五指一紧,厉声道:“你敢!”那男人吃了这一掐,放声咳嗽。师统领惶急道:“苏大人,你怎么样?”那男人喘息道:“磨蹭甚么?快杀,快杀!”师统领道:“不放啦?”那男人怒道:“放甚么?人家还会当我是好人么?早点杀了干净!”
    
    第17章 女葵
    
    那师统领听了这近于赌气的命令,向我朋友狠狠剜了一眼,道:“你真是狗咬吕洞宾!那些野寇扰乱禁宫府邸,苏大人不但没有治罪,还上下打点,托人放他们早点出狱。你问他们,这几天受过一指头的委屈没有?要不是你搞乱这么一阵,放也放掉了!”那男人打断道:“你跟他费这些口舌作甚?闭嘴!”
    我朋友听了,自然不信,哼了一声,道:“一派胡言!你们想放人,甚么时候放不得?又竖这架子做甚么?”师统领冷笑道:“无知乡民!你想得容易,擅闯皇宫,那是诛九族的大罪!苏大人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能去重就轻,定了个滋乱官邸的小小罪名。若非如此,你们焉能见到活人?苏大人千方百计,才找了今天这个时辰,打算让他们自行脱逃。不信你摸摸那架子,下面是个什么结?那是给那女人率先脱身的!你再看看,那马背上驮的什么?苏大人这番计算,不出意外,夜半之前,他们就该在京城三十里外了!现下你把御林军引了来,那是生生断了他们的活路。苏大人这回可是白忙活啦!”那男人怒道:“我不是叫你闭嘴么?”
    此时一人已将包袱解开,铺在地下。霎时之间,我几乎要用力揉揉眼睛。但见包袱之中,刀剑衣物,全是群雄所有,董杏儿几支珠钗也在其中。此外还有一封银两,想是给做川资的。董甘雄伸手在架子上一摸,失声道:“是……是个活结!”天下绑人,决无用活结之理,那自然如他所言,是供人逃脱的了。
    我朋友本来坚心似铁,不动如山,此时也不禁软了下来,手上微微一松。他犹自不肯就信,仍厉声道:“这番做作,有甚么用?起先就不该抓人!”但自知理亏,声音也不如之前威严。
    那男人已经怒过了头,此刻脸色更是白得吓人,声音却平静得多,只冷冷道:“谁稀罕抓这几个乡下流寇?他们信了崔绍澄那母婢小儿的胡吹大气,脑子给狗吃了,居然想大闹皇宫,结果在正阳门外就被抓了个正着。我拿死囚去换他们,他们还想砍我一刀。哼,连好心恶意也分不出,要不怎么说没脑子呢?后来居然到我府里闹事,要杀我,又找不到我,就在我马车底下绑炸药,想着总要炸断我一腿一臂。可惜事与愿违,只炸聋了我侄儿的一双耳朵。好吧,谁让他是我这女干贼的侄儿呢?炸得好,炸死也是活该!炸错了人,那就投毒罢,可动作又是那么大,让巡查兵想不看见也不行。我好欺负,人家真刀真枪的军爷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我也真是下作得紧,别人要杀我,我还去救他们,那不是犯贱么?”他脖颈受制,说了这一大片话,已是气喘吁吁。
    我朋友听到“炸药”“投毒”几个字眼,直直地向群雄瞧去,嘶声问:“这……可是真?”群雄都默然不语。一人道:“按说我们侠义中人,不该……只是为除女干佞……”自知话说不圆,说到一半就不说了。
    上上下下,诸多事实连缀起来,真如暴风骤雨一般,把我朋友彻底打成泥塑木雕。他抓着那男人,喉间呼呼作响,似要说些甚么,却又说不出。那男人侧头瞧了他一眼,向先前说话那人道:“你要除女干佞,好。”突然用力推开我朋友,跌在地下。几人忙去搀扶,他却视如不见,自己站起,抢过一根火把。人人讶然望着他,不知他此举何意。
    我朋友满脸懊悔,道:“沈……你不可……”
    只见那男人昂首道:“个个要杀我,个个不认得我,好,今天本王大发慈悲,教你们一个法门。”抬起手来,扭住自己衣领,擦的一声,撕了开来。
    火光映照之下,只见他左颈之中,绘着一团青色的花朵。那花重重叠叠,模样狰狞,衬着他雪白的脖颈,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那男人傲视众人,冷冷道:“这个蒲青女葵掌记,天下间只本王一人有,绝无第二人。下次你们来杀我,定要瞧准了再动手,万万不可弄错了。”说毕,掩住领口,拿火把一指南面众兵,道:“放他们走!”
    我朋友见他抛出这句话,那是将他自己永永远远,暴露在了杀机之下。当下站立不稳,声音也似换了个人般,伸手向他,道:“你又……又何必……”
    那男人一摔火把,看也不看他,仰首道:“我原是大女干大恶、祸国殃民,杀了我,正是大快人心。要你操甚么心?”火把摔到之处,队中登时分开一条道来。
    我见我朋友痴痴癫癫,这等良机可是稍纵即逝,急忙推众人快走。其时山谷中将近一千之众,却无一人出声。天地之间,只剩下长风猎猎,吹着火把啪沙作响,众人脚步沙沙,低着头从甲兵长枪下无声地走了出去。
    堪堪走了大半,董杏儿缓缓越过众人,走到那男人面前,哽咽道:“你……你是苏方宜?”
    那男人漠然看了她一眼,道:“正是!”
    董杏儿神情怪异,似喜似悲,突然反手抽出一把剑,向他胸口刺去。
    她哭喊道:“你怎么能是苏方宜?”
    女孩儿伤心之下,那一剑还是又快又狠,眼见要刺那男人一个透明窟窿。场中半数人都惊呼出声,别人喊的是“侯爷”“大人”,我朋友喊的却是“沈郁”。
    惊呼未毕,只见那剑斜斜地指向地下。董杏儿的手腕,已经被牢牢地拗住了。
    那男人死里逃生,也是惊魂未定。甲兵从四面八方扑上来,把董杏儿按倒了。女孩儿毫不挣扎,只是失声痛哭。
    我朋友一时忘情,竟而不知所措。只见那男人抬眼看着他,轻轻地说:“这一招,我到底没能还了你。”突然捂住胸口,跪倒在地。他指缝间涌出了鲜血,那一剑,还是刺伤了他。
    我朋友短短一个时辰之内,迭遭大变,已然不能承受。他扑在那男人脚边,握着他肩头,目光散乱,唤道:“不要死,不要死。”他那个模样,完完全全就是个疯子。那男人轻轻一笑,闭上了双眼。那一刻,我的呼吸也要停止了。
    众兵指着他叫嚷道:“放下苏大人!”一群囚徒站在中央,脱不了身。
    忽然之间,我朋友仰天笑了三声,又哭了三声,抱起那男人,几起几落,越过了山谷。我急忙展开身形追赶,甚么十三省侠士,甚么家国大义,全都不要了。
    
    第18章 千阳
    
    (马小蛇说到这里,紧紧地闭上了嘴唇。偌大一个山林之中,只余几声微微的蝉噪。除此之外,更无半点声息。
    丁贫默了片刻,低声问:“他死了没有?”)
    哈,他怎么会死?这位侯爷神通广大,逢凶化吉,就是放在火里烧起来,也会变成凤凰!我朋友抱着他,在京郊一处庄院休养了三天,他就醒了。醒来之后,神气也跟凤凰一般骄傲,人也不睬,水也不喝。我朋友端着水碗,低声下气地求他喝一口。要我说,有甚么好求的?渴得狠了,他自己偷也会偷着喝。但我朋友早被他折磨得没了脾气,宁愿受他百般糟践。我见他在那间斗室之中,一时软语求恳,一时以头抢地,千姿百态做尽,几番死去活来。那男人一眼也不瞧,背身向里,讥道:“我是天下最坏、最会作弄人的人,最毒的毒蛇,也毒不过我的心肠。你我素不相识,何必做作到这地步?”我朋友忍痛道:“怎么是不识得?去年九月十三起,我便识得你了,以后永远也不会忘。”那男人冷笑道:“这么说来,去年九月十三,我倒识得了一人。此人资质平庸,见识短浅,唯一可取之处,就是眉眼略有些似我七哥罢了。可惜他无福识得我苏方宜,我也只当他死了。”这男人心狠手辣,穿肠见血,专往人最痛的地方踩。我朋友跟他处了几天,头发越发白得厉害了。
    一天夜里,他又发起高烧来,满口胡言乱语。我朋友在旁听了他许多痴话,两眼通红,手足发抖,药碗也捧不住,简直随时要倒下去,那男人只是不理不睬。他拖着这副躯体,惨白着一张脸,来来去去,给那男人换汤换药,也不知换了几百次。忽然之间,那男人捉住了他的衣角,眼望着他,柔声道:“怎地多了这许多白发?”
    我朋友遭了无数白眼冷遇,突然得了这一句,不禁喜得呆了。谁知那男人目光散乱,喃喃说道:“这些年来,你老了,我也老啦。从前年轻时候的事情,也渐渐记不清了。半辈子纠缠下来,也不知是你负我多些,还是我负你多些。我只问你一句:当年你离开我,现在可后悔么?如今我身边如许多人,连那个姓梁的坏蛋王爷也在其中。你猜我欢喜谁多些?谅你也猜不到。哼!前年我病得要死了,你也不来瞧瞧我。”这男人生性放佚,寥寥几句话语,分明又勾勒出一位昔日的情郎。看他话中意思,那人不但好好地活在世上,还跟他有来有往,女干情多得很!我朋友一颗赤诚之心,一个沈姿完,已然不能承受,何况又多了这许多旧情勾兑?他直直站在原地,双拳捏成一团,连指肉也掐出鲜血来,一滴一滴都落在那男人枕边、颈间、面孔上。
    其时春末夏初,星天朗朗,突然之间,平地起了一声惊雷,接着黑云翻涌,狂风大作,似连老天也不忍看这人间凄凉之事!我不能再看,躲回房中。顷刻之间,暴雨倾盆。我朋友一个人缩在雨中,全身颤抖,不知是身冷,还是心伤。片刻,那男人也披衣出门,手擎一把纸伞,脸上血迹未干,立在屋檐下冷冷地瞧着他。我朋友垂头向地,过了许久,突然抬起头来,身子也不抖了,向那男人嘶声说:“我不走!做猪、做狗、做官、做侍卫,上天下地、挫骨扬灰、万物尽死,我也要日日夜夜看着你,跟着你。你不愿瞧见我,我便做个隐身的人!你切下我的腿,切成寸长的一段段,也阻不了我向你迈近半步。你不肯认我,不欢喜我在你身边,我偏偏……不遂你的心意。”这些话,他不是用嘴唇、用喉咙说的。他一张脸纹丝不动,胸襟大敞,一字一句都像是从心口直直挖出,跪行过茫茫雨雾,双手送到那男人面前。此刻白光结天,满庭寂默,只有雨珠不停地打在屋檐上、地面下,噼啪、噼啪、噼啪……
    然而我分明看到,那男人衣袖突然动了一动,接着仰起头来,细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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