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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个朋友 作者:孔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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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怅然若失

    话说到这里,我们总算彻底明白了。这真相如同乾坤倒转、日月逆行,简直教人瞠目结舌。但即算那男人能串通世上任何一人捏造言语,也决计不能串通皇帝。我纵然不肯相信,又有甚么法子?此刻那皇帝又款款道:“熙重,你天真良善,对别人的阴谋算计浑然不觉。前月黄应麒一伙人同浙党党争,闹得乌烟瘴气的,眼看自己收拾不了,倒把江南一件大案栽在你身上。朕这一向收弹劾你滥杀无辜、祸乱朝纲的折子,收得手也软了。可是熙重,漫说你没有做过,就是罪状坐实,朕也不能让人动你一分一毫。”这皇帝居然给那男人派上“天真良善”四字评语,真是昏庸到了家。但我当时太过震惊,竟没来得及嘲笑一番。那男人道:“臣的心愿,陛下是知道的。这么多年,从来不曾更改过。”皇帝紧紧握着他的手,低声道:“熙重,熙重。”这两声喊得温柔之极,全然不似君主对臣子的口吻。半晌皇帝才叹气道:“夜深了,你回去罢!”又低低地不知说了句甚么。突然帘幕次第打起,我们连忙站直。皇帝站在帘前,亲为那男人系上围脖,道:“明天朕在宣华殿等你。”那男人道:“是。臣告退。”这才走了出来。我们急忙跟上。
    他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着,没跟我们说一句话。我们也默默跟在后面。白雪如粉,积深盈尺,在更深夜静的禁宫之中,三个人一语不发地踽踽前行,各自怀着心事,真不知是何滋味。到得宫外,我突然转身问了他一句:“你就不怕刚才我们出手掳走皇帝?”
    这句话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问了出来。不但那男人失色,我朋友也是一惊。但他动容也只是瞬间的事,随即就恢复平静,道:“不怕!你不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我冷笑道:“那也未必。我们等闲难得见一次皇帝,突然手痒了,也是有的。”那男人凝目瞧了我片刻,摇头道:“马小蛇,你不用吓我。这事情何等麻烦,你怎么会去干?”
    这男人把我们脾气性格摸得分毫不错,一针就刺在我软肋上。我朋友却在旁道:“带我二人进宫,向皇帝澄清事情,不也麻烦得很么?你干冒奇险,做的不也是毫无道理之事?”那男人回头看他,笑道:“你这么说,是已在心中信我了么?”我朋友躲开他目光,道:“你大费力气,也不过赚了我们两个人。天下的人,也还是不信你。”那男人道:“别人信不信,有甚么稀罕?我只要你信我!”
    我朋友听他说得暧昧,触动情伤,呼吸顿时乱了,一把攥住他,咬牙道:“你要我信你,为何一次又一次作弄于我?”那男人毫不畏惧,眼望着他,平静地说:“我的身份姓名,是不能说给你的。除却这两件,我何曾有一个字骗过你?”
    说了这句引人妄想的话,他挣脱我朋友的手,登车而去。我朋友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大雪把车辙埋没不见。我二人默默回到客栈,喝了一回酒。他突然说道:“我比那两个人,自是远远不如的。可他仍费了这许多周章,想让我信他。我在他心目中,可是还有那么点儿份量么?”我见他头脑又不清不楚起来,一心要找几句话讽刺他。但他说得那样凄凉,我又怎么忍心打破他的美梦?
    喝过酒,我刚刚回到房中,连鞋子也还没脱,突然蹄声得得,一人一骑由远及近,倏忽而至,在门口喝停了马匹。这大雪深夜,甚么人急着赶到这小小客栈来?我疑心是那男人去而复返,下楼一看,我朋友早已立在门板旁边。谁知那人跳下马来,却是他儿子。我朋友微微叹气,几不可闻。那少年却走近来,躬身施礼,开口道:“师父,听徒儿一句,你万万不可被我爹骗了!”
    
    第14章 裂帛
    
    我听了这匪夷所思的开场白,下巴几乎要掉在地下。我朋友全身大震,正是听不得这个“骗”字,抢上问道:“甚么?”那少年道:“我爹有一位故人,亡故已久,我爹对他最是想念不过。他曾说,师父你很像那位故人。”我朋友长长地松一口气,笑道:“孩子话!我像你爹以前的朋友,那有甚么大不了?世上长得像的人,可多了去了。”那少年急道:“不是的,不是面貌相似。我爹说,你是那个人一心要变成的样子。他没法亲眼看着那个人,看看你也可聊为慰藉。你可记得当日我爹口诵的‘见日’之诗?因你接上下句,我爹才对你另眼相看。镌着这铭文句子的古镜,就是那个人送给我爹的。”
    我朋友听了这往事,心中已有不快,仍强笑道:“一开始或是这样,相熟了便知道分别了。他是他,我是我,怎能混为一谈?再说,他不是亡故已久么?你爹再追念他,日子一长,也终究淡啦。”那少年连连摇头道:“师父,你有所不知。那个人,是我爹当年的敌对派。后来他那一派败了,是被我爹给灭门的。”
    这句话他虽说得平淡,实则不难想象其中惊心动魄之处。那少年又道:“我爹因为此事,多年来对那个人怀着极深歉意。只是人死万事休,他纵想弥补亏欠,也是无法可想。现下他好容易遇着你,自是不愿再留半分遗憾。他对你种种,其实全是做给那个人的。”我朋友涩然道:“是么?”那少年道:“怎么不是?今夜我爹带你们去面圣了,是不是?我爹深受皇上宠爱,这些年来,为人做事都谨慎之极,生怕一不留神,落人话柄。如今居然如此任性妄为,你当是为了你么?方才我爹回家,聂叔叔对他说:‘这么久来,才看你又疯了一回。’我爹说:‘只要他信我,疯也认了。’聂叔叔叹气说:‘你对他如此,他也看不见。’我爹摩挲着那面古镜,道:‘怎么看不见?他在天上飞得倦了,总要瞧我一眼。’一时又犯痴道:‘七哥,七哥,我许诺与你同看长安风月,现下已办到啦!’师父,你还当我是捏造么?”
    这一大片话全然成理,绝非他临时编排得出。我朋友脸色灰白,哑着嗓子道:“我不信,我不信。”那少年焦急道:“师父,你怎么还不清醒?我爹与你交往,全无半点真心,只是借你缅怀故人而已。不信你瞧瞧他送你的东西,里头刻了六个甚么字?”我朋友吃力地掏出那对血玉鱼儿,一字字念道:“‘常相思,勿相忘’。”那少年道:“这便是那个人当年许我爹的盟约,只是他尚未回应,已然无可挽回。现下他是把这六个字回给做替身的你啦!那古镜内壁纹的就是这句话,是不?”我朋友凄然盯着那对鱼儿,突然问:“他那位故人,叫什么名字?”那少年道:“他姓沈,叫沈姿完。我爹从没有一日忘记他,连外头取的名字,都要用他的姓氏!”
    漫说我朋友,就是我在旁听了这些刀刀见血的言语,也觉得心惊肉跳。我朋友仰头看天,心碎肠断之下,反而貌似镇定。那少年还怕他不信,跺足道:“师父,明明白白地同你说了罢,当日江陵相识,你只道是偶遇,其实……其实不是的。我爹早在今年年初,就认得你了。”我朋友嘴角一颤,道:“他如何认得我?”那少年道:“今年春天,你在崇化寺看到我爹手书的《南华真经》,说了句:‘满纸只见熟字,无一分逍遥的趣味!’我爹听了,只说:‘我倒要看看,他自己能逍遥到哪去?’他一与你们相识,就千方百计地要把你们分开。师父,我爹不是真心要和你好。他是深深地嫉妒你,嫉妒你跟马伯伯携手江湖、无拘无束的日子,嫉妒那绥江酒楼之中,咸阳擂台之下,两个并肩站在一起的人,不是那个人和他。”我朋友背靠门板,一双眼全成灰色,低声问道:“你为什么告诉我?”那少年脸上忽然一红,大声说:“师父,我爹一生之中,从来就不爱惜身边的物事。聂叔叔对他还要怎么好,他也半点都不放在心上。何况是你?我劝你早早死心,离他越远越好。”说罢,飞身上马,踏雪而去。
    小孩儿言语虽然莽撞,但末尾那几句,正是我早想说的。当下我走上前去,想趁机让他断了念想,身子刚刚一动,他就冷冷道:“你还念着一点咱们十年的交情,就别说一个字。”我只好站在原地,看他一步步走进屋里,每一步都仿佛有千钧之重。片刻之后,屋顶忽然传来酒坛碎裂之声。我见他伤心之下,居然只谋一醉,倒也出乎意外。当下回房略睡了一会儿,将醒未醒之际,忽然脑子里一激灵,大叫一声:“不好!”立刻起身,沿着前夜入宫之路发足狂奔,果然在城外一处空地上截到那男人。只可惜去得晚了,马车已停,众多侍卫挺枪指着车前一人。我朋友浑不在意,红着一双眼睛对着车中人,不住口地催促道:“你说,你说!”那男人坐在车中,似乎身有要事,镇定也去了大半,皱眉愠道:“有话好好说,你这像个什么样子?”我朋友嘶声叫道:“我本来就是个走江湖的,能有甚么好样子了?是我不该像这个样子,还是你那个沈姿完不会有这种样子?”那男人怒极而起,大声道:“你提他做甚么?”这男人城府极深,我头一次见他动了真怒,当真是雷霆万钧,闻之色变。我朋友一听,立刻就明白了那个人在他心中是何等要紧,气极反笑,道:“我不提他,我不提他!可你想要我再像他,却是万万不能。”
    那男人见他豁出这句话,脸色白得跟雪地一般,眼底却燃起了冷冰冰的光焰,一字字道:“何必要你‘不再像他’?你本来就没有半分像他。他谈吐学识,风姿气度,无不胜你百倍。我竟想从你身上找出他一分影子来,真是高估你啦!你再投胎十次,也及不上他一个小指头。”这话从他口中亲自说来,真有摧心销肝之力。我朋友顿时如遭雷击,缩成一团,指着他道:“竟……竟真是如此……那我对你……你对我……难道全是……”那男人冷冷道:“我苏方宜一生辜负之人,不下千万,多你一个,难道便怕了么?你受不起我的糟践,趁早跟我分断干净!柳儿是不是学了你的功夫?我回去废了他就是!阿青,阿青!”连拍车辕,叫道:“此人救过你一命,现下他和我恩断义绝,你快还了他去!”那女人转了出来,木然道:“是!”抽出一柄短剑,猛然反转,插入了自己胸口,身子摇晃两下,便即倒地。片刻之间,鲜血把一大片雪地都染红了。他那妹夫早在一旁,见他举止大变,忙上前道:“公子,你静一静。”那男人如何静得下来?袖子一甩,向那女人尸身一眼也不看,冲我朋友叫道:“全还了你,甚么也不欠你!”
    我在旁见了这场惨烈之极的变故,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我朋友直直地站在车前,脸上神色瞬息万变,似乎要仰天狂笑,又似乎随时要大哭一场,突然开口道:“我不要你还我!我要你睁开眼看看,世上还有没有人像我。”从怀中抓出那对血玉鱼儿,向那男人劈脸一摔,道:“你去跟死人相思一辈子罢!”说罢,推开众兵,一步步深深地走了回去。那男人抢过马鞭,擦地一声,把那鱼儿打得两处横飞,再也不看,上车去了。他妹夫在车外摇了摇头,示意车马起行,自己却去雪地中寻那鱼儿。那男人在车里叫道:“聂砚,你拣那劳什子作甚?你要喜欢,我送你一千对,一万对。”我朋友尚未走远,忽然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我见他如此模样,却不敢出去与他相见。好容易等到那男人车驾走远,众兵抬走尸体,我才偷偷溜到中间,东张西望,总算把其中一只鱼儿找到。那男人手劲好大,鱼身上给他抽出长长一道裂痕。另外一只,想是给他妹夫拣去了。他们两个决裂,闹得山崩地裂、日月无光,最后却要别人来收拾残局。唉,当日我要是不那么多事,以后岂不少了许多烦恼?
    (说到这里,马小蛇叹了口气,晃了晃空空如也的酒壶。丁贫催道:“莫卖关子啦,成不成?快快说完了,好带你去镇上打酒。”马小蛇眼睛一亮,道:“你可不许骗人。”丁贫道:“决不骗你。后来怎样?”)
    
    第15章 流兰
    
    我自然慢悠悠地回了客栈。天寒地冻,我又没有纠缠不清的孽缘,又没有薄幸无行的情人,何必孤零零地在外面游荡受罪?过了两天,我朋友又哭又笑,从街前一路摇摇摆摆地走过,引得不少人驻足观望。我本来不想理会,但一望见他的头脸,顿时傻了眼。原来他双鬓之中,已然生出了星星点点的白发。我朋友正当壮年,何况内功精湛,岂有白头之理?那自是因为身心皆遭重创,触乱内息,以至不可自持。我只得强行带了他回去,他要喝酒,就给他喝酒;他要唱歌,就让他唱歌。接连十几天,他一时唱甚么“不如嫁与田舍郎”,一时又唱甚么“手帕哭湿了,也留不住我”,失魂落魄,疯疯癫癫,我也不去管他。忽然一日,他收拾了包裹,到我房里,道:“我们走罢!”口齿清楚,目光清明,与之前的行尸走肉判若两人。我惊讶之下,一时竟没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去哪里?”他回道:“江湖!”我喜道:“那好!你的武林盟主呢?”他说:“不做啦!”我高兴坏了,使劲摇他道:“好兄弟,你总算想通了!”当下两人一道出了城。当时已是腊月二十八,街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我与他渐渐远离喧闹,虽然风寂马寒,胸中却是暖融融的。那时我便想,他能恢复这般模样,我这辈子便再不过年,那也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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