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近江国(第一部)+番外 作者:孔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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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方宁失声叫道:“阿葵!”手足并用,如跪爬般飞扑过去,将孩子抱了起来。
那孩子后脑上全是鲜血,连哭都没哭一声,便已一命呜呼。
屈方宁看着自己沾满血的手,仿佛不信般轻轻搓了一下,将孩子搂在胸口,低低
唤道:“阿葵,阿葵。”又轻轻地去扒他的眼皮,声音也十分轻柔,仿佛在哄他醒来
:“爸爸在这里!你看看爸爸!”
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人间惨剧,无不心惊肉跳。小亭郁眼露不忍之色,向前动
了一步,又停了下来。
必王子只抢得一块空空的襁褓皮,此时还没意识到大事不妙,兀自叫道:“假的
!假的!他刚才还对我笑哪!”
郭兀良目中含泪,嘶声道:“别说了!”上前一步,扶住屈方宁肩头,语带哽咽
:“方宁,我们先……起来。我去请天哥回来……你也别太伤心了。”
屈方宁置之不理,只抱着孩子的尸体,嘴里喃喃自语。乳母在旁哭得人事不知,
阿帕也紧紧捂住了脸颊,眼泪如泉水般淌了下来。
安代王轻轻咳嗽一声,离席而起,似乎想亲自出言劝慰。
却见屈方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头发悉数垂在脸前,嘴唇慢慢开合,一个字一
个字迸出齿缝:“我龙必。”
郭兀良一听他这语气,心里顿时一空,叫了声“方宁”,便去扳他肩头。
屈方宁将他的手骤然一甩,全身恨意盈然,紧紧盯着必王子,切齿道:“对,我
是个奴隶,出身卑贱,你一直看不起我,我认!你从前打我,骂我,欺负我,在扎伊
王宫地下撇下我,处处看我不顺眼,这一切的一切,我没有一句怨言。可是乌兰朵不
是你的,她是我的妻子。这孩子也不是你的,我才是他的父亲!你要栽赃,要污蔑,
要打要杀,都冲我来,为什么要伤害他一个小孩子?他才不到一岁,连话也不会说,
连痛也不会喊,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你要将他活活地摔死?我现在知道了,对你这
样的人,从来就不该忍!忍让只会让你得寸进尺!像你这样的人,我绝不会承认你是
我的君王!”
他将怀中的御赐统军符掏了出来,一把砸在地上:“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不是
你死,就是我亡!”
屈方宁与必王子多年关系不和,兼有夺爱之隙,这一次彻底崩裂,更是非同小可
。御剑日夜兼程赶回,先去了金帐一趟,才前往白羽营探视。入门只见遍地素白,主
帐中停放着一具小小灵柩。屈方宁独自一人倚坐在地,手抚棺木,两眼通红。他看得
心疼,叫了声“宁宁”,便过去握他的手。
屈方宁缓缓地抬起头,眼神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开口也是一股戾气:“是他们叫
你来做说客的?”
御剑见他与之前的温存情态判若两人,心也沉了下去,低声道:“宁宁,别这么
冲。连我也不认了?”
屈方宁木然看了他半晌,道:“我儿子死了。”
御剑低沉道:“大哥知道。生死有命,你别太难过了。”
屈方宁不知是哭还是笑地嗤了一声,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我抱过他,亲
过他,看着他生下来,一心想把他养大。他是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我根本就不在乎!
可现在他死啦,是你的好侄儿亲手摔死的!我从地下抱他起来的时候,他的血还是热
的!”
御剑见他双目中泪光莹然,脸上狂态初露,明显已经听不进别人说话,知道劝慰
也是无用,只得道:“我都知道。咱们现在不说这个,行不行?”
屈方宁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闻言只嘲讽地笑了笑:“为什么不说这个?我偏
要说!我龙必和我结下血海深仇,我这辈子须放他不过。你的大王哥哥要是敢对付我
,我绝不会乖乖束手就擒。今天不如就把话说开,若是真有那一天,你是帮他,还是
帮我?”
御剑略一迟疑,还没开口,屈方宁已经截声道:“是了,你对他们一家忠心耿耿
,怎么会为我倒戈?与你认识这么多年,亏我还问得这般蠢!”说着,神色愈怒,将
戴着黑纱的手臂一拂,重重哼了一声:“你不帮我,我就怕了吗?阿葵惨死的样子,
跟刺青一样烙在我心里,永永远远不会抹去。就算过了十年、二十年,我的仇恨也不
会褪却半分!哪天要是死在你面前,也不用你来替我收尸!”
御剑听他说得决绝,眉峰深深蹙起,起身道:“宁宁,你现在正是伤心的时候,
我过几天再来看你。有什么话,过几天再说。有什么问题,往后也可以慢慢计议。”
屈方宁一双眼牢牢盯在他身上,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打算!这灵柩不
能永远放在这里,总有烧掉的一天。他是主,我是臣,闹得再大,最后也不过赔礼道
歉,草草了事。可是御剑将军,我没有你那么赤胆忠心,为了国家大业,牺牲谁都无
所谓。我龙必杀我儿子,我必定让他血债血偿!我今天只要你一句话:假如有一天我
跟他们势不两立,你站哪一边?”
御剑久久与他对视,摇了摇头:“……不会有那一天。”
屈方宁目光一动,道:“万一呢?”
御剑道:“没有万一。”
他的口吻森严笃定,屈方宁微一恍神,冷笑又已浮起在嘴边,道了声“好”,解
下自己腰间的易水寒,向他递出:“那你现在拿着这把剑,去杀了我龙必!”
御剑看了短剑一眼,没有接:“宁宁,杀人不是唯一的解决途径。”
屈方宁完全不听,手臂伸出,向他重新递了过去:“你自己说过的!为我做什么
都愿意。你的话只有在床上的时候算话,现在不算话了么?”
御剑目光也有些冷了,向那灵柩一瞥,道:“我不知道你这么喜欢这孩子。”
屈方宁连连冷笑几声,道:“你当然不知道了。他来到这世上,只有我真心疼他
、爱他,把他的喜怒哀乐看得比自己还要紧。这种心情,你这样的人……一生也不能
领会。”手臂无力地垂下,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人抽空一般,整个人委顿下来:“我
做梦都没想到,我这辈子居然能对同一个人失望两次。”
御剑一动不动,道:“宁宁,他是我义兄的儿子。你这样逼我,想过我有多为难
没有?我这一下没有遂你的心意,就是你的敌人了?”
屈方宁背身向他,全然无动于衷:“是啊。我冲动,我幼稚,那又怎么样?你一
个人去深明大义罢!从此与我再无瓜葛,只当从来没认识过!”
这“从没认识过”的话,他从前也说得不少。但御剑今天听来,真如掏心割肺一
般,几乎迈不开脚步。见他身上半敞着一顶雪白的斗篷,还是当日与自己重归于好时
穿的,教他如何能舍得下?在他背后默立良久,再开口时眼睛也已经红了:“……宁
宁,你想让我去造反吗?”
屈方宁背心微微一震,转过头来,两颊苍白,满脸都是泪水:“我从没这么说过
。可是大哥,有些话不用说也明白。在你心里,我永远是第二位的。在你的大义面前
,我什么都不是。”忽然笑了一笑,却比哭还难看:“其实这道理我从前就懂了,只
是心里不愿意承认。那时候你把我送给了左京王,后来你跟我说,你后悔了。我相信
你,真的!可是我深深地知道,就算当日的情形再来一次,你还是会把我送出去的。
”
御剑胸口一阵强烈酸楚,心想:“我不会再用你换任何东西。”
但此时再说甚么,似乎都太晚了。
小安孜王未成人即夭折,按理说下葬也不应太过铺张。但屈方宁非要反其道而行
之,将一件丧事办得无比浩大,送葬的队伍蜿蜒了十几里之长。他跟必王子如今势如
水火,有些聪明的贵族将领也嗅到了风声,自己都不露面,只派了手下的幕僚、副将
前去。只有小亭郁亲自加入了队伍,他在前头扶灵,小亭郁便在离他半里远的地方,
派人挥洒纸钱。
安代王没有来,必王子当然也不会来。但理由还是冠冕堂皇的,说是毕罗阿斯尔
王听说外孙夭殇,震怒万分。幸而兔采公主远嫁在即,还算勉强维持了二族之间岌岌
可危的关系。大王、王后一家四口,正和使者讨论婚嫁事宜。
屈方宁对此漠不关心,连头都没有回过。他将阿葵小小的骨灰,与乌兰朵的骨灰
并排放在一起,喃喃道:“以后我又是一个人了!”
桑舌在他远远的身后,闻言眼圈一红,深深地垂下了脖颈。
小亭郁的轮椅也停在距他一箭之地,听了这句话,眼角向人群中缺席的空位微微
一扫,若有所思。
阿帕也戴上了蒙面的黑纱,穿着一身死亡般的灵装,三步一叩,九步一跪,来到
两个骨灰坛前。她一声也没有哭,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在场的人见了她的模样,都忍
不住掉下泪来。有经验的年长者则悄声对别人说,她可能活不长了。
他们断然不会想到,法事刚刚结束,阿帕就脱下臃肿不堪的灵装,换上了洁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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