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过这杯茶,”周瑜认真道,“就请往北边去吧!吴郡近日多不安稳,兵荒马乱的,恐怕冲撞了道长。”
“嘿。”于吉笑道,“若不走呢?”
周瑜说:“若不走,难保主公回来,生出什么事。当年黄巾之乱,主公对五斗米道素来不待见。”
于吉说:“可我并非五斗米道中人。说实话,你的主公一生命运坎坷,近年来恐有不测,若多造杀孽……”
周瑜心里倏然一惊,琴弦发出一声震响,于吉这话瞬间就令他有种不祥之感。若说鬼神志怪,周瑜平生是不信的,但提到孙策,周瑜便一时间驳也不是,问也不是,僵在当场。
“子不语怪、力、乱、神。”于吉笑呵呵道,“说过就算了,周护军不必放在心上,护军须得看顾好自己身子才是。”
“为何这么说?”周瑜说。
“你数年前曾有过大病,病未愈,体有痼疾。”于吉说,“积疾日久,恐有复发。若想保全,须得早早离开乱世,远渡海外,不喜不悲,少动俗念为上。”
“无稽之谈。”周瑜冷冷道。
“刚极易折。”于吉又说,“孙将军祖上杀戮太重,落到他身上,性格刚猛,少年意气,孙家应有此劫数。”
周瑜手按琴弦,看着于吉,于吉说:“这就走了,告辞。”
“且慢。”周瑜沉声道,“劫数如何化解?”
于吉摆手,周瑜暗道自己实在太蠢,本想以言语挤兑得于吉自行离去,反而不知不觉间被他占了上风。
“周护军信命不?”于吉揣着袖子,站在门外,煞有介事地问。
“不信。”周瑜答道。
“你嘴上说不信,心里是信的。”于吉笑着说,“百姓齐聚城外,四十万人的性命,如此都打动不得你铁石心肠?”
“我虽想开仓赈济,”周瑜抬眼,注视着于吉,答道,“奈何伯符在外征战,他的胜负,攸关全天下人性命,此事我不得不做。即使背负后世骂名,也在所不惜。”
“也罢。”于吉一本正经答道,“看在周郎今日施粥的分上,这两张符赠予你,收在孙郎枕下,切记。”
说毕,于吉竟是于空中消失,两张符零落,飘下地面。这一惊非同小可,是障眼法?周瑜快步冲出院内,对着寥落庭院,地上两张以血写就的符咒,呆呆站立。
数日后,孙策的军报归来,一场雨迟迟不下,大地上像着了火,曹操再也等不下去了,约定九月开战,军粮再次告急,周瑜只得派人督粮上路。
一连数月,周瑜始终在想于吉说的话,是人都会死,命中注定,天意冥冥,有何忌惮?然而周瑜辗转反侧,只恐怕孙策出了事,夜间翻身起来,再写了一封信,派人快马加鞭送去。
九月十二日,捷报传来。
“报—”手下人冲进府内,说,“主公大破寿春!击杀袁术麾下军队万余!袁术弃寿春而逃!”
太好了!周瑜终于松了口气,府内群情汹涌,预备孙策凯旋后摆下庆功酒。周瑜这才写信,告知前线吴郡旱事,一来一回,书信又拖了将近十天,待得孙策班师回朝时,江东一带已成焦土。
土地裂开,田内赤黄,孙策抵达吴郡外时,沿途饿尸满地,顿时惊呆了。大军刚到城外,就被满地的饥民围住,走也走不开,士兵大声训斥,又有人跪在官道中间,大声哭诉周瑜暴政,射杀无辜百姓。
距离第一波灾民逃难到吴郡,迄今已有半年,周瑜只有在即将爆发叛乱前方开库施粥,且人多粥少,数月里城外被饿死了足足十万人。起初朱治还会派兵收拾尸体,最后死的人实在太多,已无法顾及,只得曝尸荒野,时有人食人之事发生。
孙策听到城外的血泪控诉,一时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瑜开城,颇有点不安,迎接孙策归来。
孙策进城第一句话就是:“怎么不开仓赈灾?”
百姓正要夹道欢呼,却看见孙策脸色阴沉,一腔喜悦俱化为乌有,周瑜被劈头盖脸训了一句,孙策便唤来张纮,让他前去主持开仓派粮之事。周瑜不敢与孙策硬顶,只是点头道:“是臣的错。”
周瑜又低声吩咐朱治的随军副将几句,那人便与张纮走了。
“我出征半年,”孙策难以置信道,“家里变成这个样了?为何不说?”
周瑜没有回答,孙策召集了满厅的人,简直是一腔怒火,又问:“什么时候开始的?不是说已经安置妥当了?”
“回禀主公。”吕范上前说,“四月您出征之时,北方便已有灾民南下。”
“谁出的主意?”孙策问,“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十万人死在城外?”
“我。”周瑜纹丝不动答道。
风口浪尖,周瑜站了出来,孙策当场就怒了,吼道:“周公瑾!我让你治理吴郡!你就是这么给我安排的!”
“我必须先保证你们的军粮。”周瑜说,“若六月里不下雨,吴郡这点粮只够吃到明年开春。”
事实上厅堂内已无人再责怪周瑜,他的决定才是对的。整个夏天,江东江南没有下过一滴雨,晚稻收成堪忧,若在六月里就开仓赈灾,只怕这时候连城里也要人吃人了。
然而孙策却不这么想,怒道:“开仓!马上给我开仓派粮!”
周瑜没有回答,手下领命,孙策深吸一口气,说:“死了十万条性命,你们夜里能睡得着吗!”
晚上周瑜安排了庆功宴,孙策却径自回房换衣,周瑜让人备水给他洗澡,独自出来,孙权和曹丕交接了军务,坐在花园里,各自倚着红漆栏杆闲聊。碧天万里,秋空无云。
“打得如何?”周瑜问。
孙权说:“差三天,军粮就供不上了,好险。”
周瑜又看曹丕,曹丕说:“袁绍先走了,孙大哥派驻了寿春守军,我爹进军徐州去了。”
周瑜说:“给你爹写封信,务必斩草除根,不能让袁术跑了。”
曹丕点点头,起身道:“我这就去。”
周瑜问清了战况,预备做后续安排,又去找孙策,孙策肩上伤痕累累,周瑜拿了药给他敷上。
“为什么不在信里告诉我?”孙策沉声道。
周瑜答道:“不想你分神。”
“你让士兵用箭矢招呼他们?”孙策的眉头拧了起来。
周瑜看了眼镜子,看到孙策愤怒的神色,答道:“是,你说不过去,治我罪就成。”
孙策说:“算了,下午你主持,开仓赈灾去,算将功补过。”
“不能开仓。”周瑜说。
“你……”孙策看着周瑜,眉头深锁。
“万一旱到明年开春,”周瑜说,“再接着两季,粮食我们自己也不够吃。”
“不够吃就去买粮,借粮。”孙策说,“我自己的领地都治不好,怎么去逐鹿中原,争霸天下!”
周瑜说:“我要为全城军民的性命负责,这事不能儿戏,其余州郡我都派人问过了,扬州自顾不暇,荆州不可能借到粮食周转,交州太远,夷州在海外。现在中原一团乱,饿死人是没有办法的事,必须撑过去。”
“如果秋季下雨呢?”孙策又说。
“下雨了我责任自担。”周瑜答道。
可能是意识到气氛有点僵了,今日孙策得胜归来,实在不该一见面就吵架,孙策穿上外袍,说:“现在开仓放粮,我说的。”
“你将内务交给我,”周瑜说,“就得听我的,不能放粮。”
“你……”孙策显然是怒了,说,“人已经去了!”
“被我拦下来了。”周瑜说,“用晚饭吧。”
孙策黑着脸出去,吩咐人开仓,周瑜二话不说,比孙策更快,孙策带人出去时,周瑜便已经走了。
待到傍晚,孙策带兵要去开仓,周瑜却已抢先一步,抵达城东,拦在粮仓前。
“谁要开仓!”周瑜说,“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这一下轰动了全城,各处百姓都来看,周瑜带着数十人把守粮仓,双方顿时形成针锋对决的场面。孙策身后上百名吴军,周瑜身边却只有不到二十余人。
“反了吗!”孙策怒吼道,“都给我退下!”
孙策积威日盛,守军不敢搦其锋芒,各个心里都知道,孙策不可能对周瑜动手,反倒事后追究责任,小兵都成了替罪羊,当即一哄而散。周瑜却丝毫不让,站在粮仓前。
“周公瑾!”孙策说,“外头有多少性命等着!”
“天不下雨,”周瑜淡淡道,“我不开仓,除非你革我的职,再治我的罪。”
孙策正要吩咐手下人把周瑜绑起来,周瑜却缓慢地抽出腰间赤军剑,剑锋出鞘之声,犹若龙吟。
“你要和我亮兵器?”孙策冷冷道。
“又不是没亮过,来吧。”周瑜说,“太久没活动筋骨了。”
孙策说:“如果我胜了你如何?”
周瑜说:“让你开仓。”
“好!”孙策猛然喝道,“取兵器来!”
手下取来兵器,孙策两手执磐龙棍,周瑜一手持剑当胸,双目平视。
时近薄暮,全城轰动,上万名百姓涌到吴县东城校场前,看着粮仓外,周瑜与孙策的对峙。飞羽展开翅膀,划过天际,孙策猛然上前,一声暴喝!
这是周瑜与孙策平生的第二次刀兵相接,距离上一次,已五年有余,顷刻间散粮之争变成了两名万众瞩目的美男子的武斗!只见周瑜干净利落地在黄昏中拖剑,长剑一挑,闪着血红色的夕阳之光,划出了一道完美的弧线!
文臣武将都被惊动,尽数赶来。背后朱治让人擂鼓,孙策与周瑜撞在一起,叮叮当当,赤军剑与磐龙棍互斩声响,连成一道细密而带有余韵的清响,两人一错身,棍剑相抵,继而猛地一掠错开。
“好—”
场边喝彩声雷动。
周瑜犹如穿花蝴蝶,一回身,跃上木柱,居高临下,长身而立。孙策则犹如展翅苍鹰,扑向校场另一侧,回身抽棍,再次横扫!
周瑜的速度快得无与伦比,每一剑都攻向孙策不得不救之处,犹如狂风暴雨一般,却都剑剑点到即止,孙策一旦露出破绽,周瑜便瞬间收手。两人都生怕刀枪无眼,伤到对方,大部分都是虚招,时而眼神所到之处,甚至会留给一瞬间让对方防守空门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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