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近江国(第一部)+番外 作者:孔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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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
御剑看着他咽喉瘀伤,随口道:“笑甚么?”屈方宁道:“你刚才凶得很,怪不
得别人都怕你。”御剑眉弓一蹙,道:“老太婆伤你,怎能轻饶?日后打下皖南,大
哥一把火烧了她们九华山。”见他仍然笑嘻嘻地看着自己,也不禁嘴角一翘,道:“
傻笑个什么劲?”
屈方宁想了想,道:“想跟你讨一件功劳。”取出那本江南织造法绢册,交了给
他。
御剑一翻之下,诧异之极,站直道:“这是哪儿来的?”屈方宁如此这般叙说一
番,又伸出手掌,邀起功来。御剑一边察看册子,牵了牵他的手,道:“你要是在我
军中,倒是可以记上头功一件。”屈方宁立刻就要夺回,嚷道:“那还是以后再给你
,不然岂不是吃了大亏!”御剑哈哈一笑,把他抱了起来,向空中举了举,道:“给
都给了,怎能反悔?”屈方宁抱着他脖子,讨价还价:“那你先给我记着。”
御剑应道:“嗯,以后再给你补上。”目光移到他脸上,想着他这个小脸孔上戴
着鬼军面具的样子,心想:“这孩子跟着我,不知要被宠成什么样。”作势一甩,将
他轻轻地放在地上。
屈方宁却在暗自琢磨:“这甚么‘憔悴东风’,一年要来拿一次解药。我身边哪
有可指使的人?须想个法子,把这奴隶身份去了才是。”摸了摸脖子,心中一阵后怕
:“他刚才若是早来片刻,老子这个脑袋,还保得住吗?”
织造法既已取得,江南之行也就此告终。临行之前,御剑特意匀了半日,带着屈
方宁四处扫荡,花街夜市,大肆采买一番。不一时,红日西坠,天色沉沉,满川飘着
些若有若无的梅雨。说要打伞,未免显得大惊小怪了。但就这么无拘无束地走着,一
会儿工夫,衣服面子全潮嗒嗒的了,灰头土脸的,浑身都不痛快。二人走回桥下,正
好一笼热腾腾的猪油糕新鲜出锅。屈方宁擦了半天面上蛛丝,正是极不清爽,立刻把
两个袖子挽得高高的,跟别人抢猪油糕去了。
御剑正在后看着,听身后一人唤道:“喻大当家。”却是朱靖。几天不见,神色
颇有些憔悴。即问道:“你师父没与你为难罢?”
朱靖缓缓摇头,道:“没有。”抬目望着他,道:“听说你……你们就要回去了
,不知几时动身?”
御剑道:“就在明日。”见屈方宁仗着力气大,把前面排队的人都撞得东倒西歪
,不禁一笑。
朱靖随他目光望去,只见到一团暖金色的身影,在夜色微雨中醒目之极。问道:
“那是少东家么?”
御剑笑道:“是啊。你看,像不像一个小太阳?”
朱靖涩然道:“嗯,是喻大当家的小太阳。”
御剑听他语气甚是苦涩,不明所以,道:“他这衣服的料子,名叫‘九骨十色雪
金缎’。朱少侠若是瞧得上,拿几匹送人不妨。”
朱靖摇头谢绝,心中说:“我要来做什么?难道还能变成第二个太阳么?”
屈方宁如愿夺得猪油糕一包,乐颠颠地跑了回来。见了朱靖,热情地招呼一声,
又把手里的糕点递给他吃。自己却没一点爱惜,胡乱咬了两口,就不要了。屁股一挪
,坐到垂杨柳底下,又拉着御剑坐在自己身边,听油篷船里的爷爷说起故事来了。
朱靖也执剑坐在一旁,默默聆听船中低诉的、苍老的声音:“很久很久以前,有
一个住在河边的女孩子。不知何时起,河边泊了一艘船,船里是一位进京赶考的楚州
书生。两人互不相识,朝朝暮暮,一个在楼上刺绣,一个在船里念书。
有一天,这个女孩子推窗倒水,斗然见到了这位书生。一见之下,恍然如梦,手
里的铜盆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自此之后,日子也没甚么变化。依然是互不相识,朝朝暮暮,一个在楼上刺绣,
一个在船里念书。十八天之后,书生乘船入京。后来,女孩子也嫁做人妇。从始至终
,没有片语相交,甚至连眼神都不曾相对。
多年以后,河边起了一场大火,这个女孩子困在楼上,没能逃脱。别人在瓦砾废
墟里,捡到了一样东西。
这东西有拳头大小,不像木头,也不像石头。外壳坚硬,内里却柔软异常。四乡
八里,没有一个人识得。
直到一位大胆的军士,举刀一划两半,这东西才显出本来面目。
——那是一颗心。
只见剖面之上,文理分明,绘着垂柳数株,小楼一座。楼下系着一只小船,船上
一位书生模样的少年,正在临窗远眺,眉目清晰如画。举刀再剖,片片皆是如此。
人们啧啧称奇,传为异闻。恰好楚州书生的朋友路经此地,见画上之人面目熟悉
,栩栩如生,大奇之下,携心一片而归。楚州书生听闻此事,顿时大放悲声,问朋友
:‘心在何处?’朋友取出一枚小盒,答曰:‘就在此间。’书生焚香叩拜,含泪而
启,——心已不复存,只余一汪碧血而已。”*
朱靖不禁为之动容,随后又想到:“不知我死的时候,心里的画会是甚么模样呢
?”
想来一定会有师父、师兄、师姐,会有九华山高耸入云的灵台。多半还会有这么
一面湖泊,一座青石桥,桥上张着一把红伞……朝阳将伞骨照得纤毫毕现,伞面上题
着两句再也找不到的诗。
那么,别人心里的画,又刻着什么人、什么物事呢?
屈方宁靠在御剑身上,听得睡着了。御剑拉着他的手站起来,他还没有醒过来,
要睡不睡的,一路跌跌撞撞。御剑随他乱走,偶尔看他一个踉跄,差点栽倒,才笑着
把他揽回身边。
朱靖在后默默地跟着,最终甚么也没有问出口。
回到院舍,雨丝又浓密了一些。屈方宁总算醒了,见朱靖低声道别,转身便要离
去,忙叫道:“朱少侠,你等等!”从院里取了一把纸伞,给他撑了起来,道:“小
心淋湿了。”
朱靖一时不知是何滋味,只得道谢接过。眼见伞面上花瓣纷飞,题着“任是无情
也动人”之句,正是那天御剑买给他的。
他撑着纸伞,直至身后传来关门之声,才缓缓举步而行。心中迷迷糊糊,不知要
往哪儿去。
青石桥上,一人张着一把红伞,向他走近。
数尺之遥,一红一白两朵伞花伫立微雨中,不再前行。
朱靖微微抬起伞面,看着来人:“晋王殿下。”
梁惜头发衣摆皆湿,静静地看着他。
朱靖撑伞立了片刻,道:“晋王殿下曾说要请我喝茶,不知还作数么。”
梁惜立刻手忙脚乱,淡定全无,慌忙道:“作数的,作数的!”急忙吩咐随行侍
卫,十万火急,赶去城里最好的茶楼订座。
朱靖却自顾自走下桥头,坐在岸边一张石桌旁。向提壶卖茶的人招一招手,要了
两碗团茶。
梁惜收了伞,老实地坐在他对面。见朱靖端了一碗,也连忙捧起另一碗。他一介
富贵王侯,几时吃过这般粗茶?那茶碗也腻腻的甚是粘手,望之不洁。
朱靖目视茶上白气,道:“你吃不惯罢?”
梁惜忙道:“吃得惯!怎么吃不惯?”立刻啜饮了好几口,烫得舌头都麻了,犹
自含泪赞赏道:“好茶!”
朱靖笑了一下,神色又恢复平常,道:“你不要勉强。”
梁惜道:“我没有勉强。”注视他道:“我是心甘情愿。”
朱靖依然低头看着茶碗,良久,开口道:“晋王殿下,对一个人……神魂颠倒,
意为之夺,那是甚么感觉?”
梁惜的脸一片烧红,舌头都几乎伸不直,倾尽所能描绘道:“朱公子,对一个人
神魂颠倒,就是……见他欣然而笑,就情不自禁地满心欢喜;他身遭片刻疼痛,都恨
不能以身代之。”
朱靖全身一震,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艰难道:“原来……如此。”
梁惜道:“朱公子,若是有人要与你为难,我也情愿……以身代之,百死无悔。
”
朱靖头垂得更低,低声道:“嗯,谢谢你。”
梁惜听他话语带着鼻音,大吃一惊。再一看他面前的茶水,不知滴落了甚么,正
自涟漪晃荡。
他慌得站了起来,浑身搜寻着锦帕,不知自己说错了甚么,惹得别人如此伤心。
忽觉衣角被人扯了几下,却是个脏兮兮的小傻子,黑亮黑亮的手正在摸他的蜀锦
腰带。
梁惜大皱其眉,张口便要叫侍卫。忽想到朱靖在旁,咳了一声,换上和善笑脸,
温言哄了几句,还给了他一个小金锭。
小傻子接过金子,放进嘴里咬了两口,嘿嘿傻笑了几声,向桥头方向指了指。
梁惜回头一望,梅雨寂寂,柳絮亭亭,哪里还有朱靖的身影?惟余空桌、孤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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