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近江国(第一部)+番外 作者:孔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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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雄兵!”
巫师向我们述说了鬼军选拔的法子:盛夏七月,以战俘、奴隶、贫穷牧民数千,
饿狼百条,并投入深坑六十日,能活到最后之人,便可为鬼军。因坑底情状极其惨烈
,存活者往往面目残缺,奇形诡状。鬼军脸戴面具,也大多为此。那年十月,他在离
水边救了一名少年。那少年告诉巫师,他是从深坑中出来的。巫师起初不信,但那少
年着实有些古怪。他指甲极长,动作快如鬼魅,无论多厚的肉块,都能轻易撕开。一
天早上,巫师掀开帐门一看,只觉眼前一黑:那少年怀中抱着一头巨狼,正呼呼大睡
。
他吓得不曾死去,转身要逃,却哪里动弹得了?幸得那少年醒来,连打手势,叫
他不要害怕。原来那少年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是一头失子的母狼将他叼回狼窝养大
。他从小与其他狼崽一同捕食嬉戏,丝毫不觉得自己有甚么不同。十多岁时,族人捉
到了他,教他说话、洗澡、吃熟肉,如此五六年。一天夜里,群狼忽至,围营长嗥,
火光、弓弩皆不惧,竟是要带他回去。他感激群狼之情,却不能再四肢走路、吞吃生
肉,无奈离开族群,与狼四处漂泊。后为千叶所掳,投入深坑。狼闻到他身上气息,
不但不吃他,还将咬死的人献来。别人向他动手,狼群便一齐攻击。到最后,深坑中
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坑上的梯子一放,便与狼一同逃走了。这少年走路奔跑,动
作都极怪异,却是敏捷无匹。巫师偷偷学他的模样,竟也变得耳聪目明,身子轻健。
他惊喜之余,突然想到:这少年如投入军中、令人参照他多加演练,岂非比鬼军更可
怕十倍?
我们听了,都将信将疑。那巫师便让那少年出来,只一眼,我就知道他说得没错
。那少年倚着一匹雄狼,脊背微驼,神色恍惚,仿佛不知身在何处。但我一见他,不
由得就倒退了两步。老韩比我镇定,但也不觉将手放在了刀柄上。那少年身上,有一
股兽类般凌厉的杀意。我们的战士站在他旁边,神气颓丧,被比的狗都不如。
当时我们心念正炽,一点希望的苗头也不肯放过。老韩当场选了三千步兵,随这
少年练习。那少年名叫阿勒,说话不太流利,对我们十分漠然,只有巫师唤他的时候
才有反应。巫师让他疾跑、攀援、潜行,令三千步兵在后追赶,追上者可与之近身相
搏。最初半年,一个能追得上他的人都没有;又半年,能与他并行者不过十之一二。
搏斗就更不必说,直到第三年,也没有单打独斗超过十招的。
但在我眼中,却是大不相同。起初目滞体拙、懒散懈怠的三千兵,赫然已变得身
若飞燕、疾如闪电。从前抬水都嫌太重的,如今力能扛鼎;从前晒晒太阳都动辄昏迷
的,如今能顶着烈日,负四十斤辎重,急行军百里;他们从未上过马,也不谙箭术,
但只要一上手,比营中最佳的骑士和第一流的箭手还要好。他们的眼神,也已变得跟
狼一样,凶恶、猖狂。永宁二年四月,毕罗犯我冀东。三千兵随沧州守兵出城抗敌。
我和老韩按捺不住,登高望去,以阿勒为首,三千兵身着红铠,一路杀进毕罗军中,
流水破竹,无往不利,宛如一把最锋利的宝剑,切开了春天的柳枝。
我在城头观战,忍不住涕泗横流。我一生之中,从未如此相信胜利,相信最后必
能击溃北虏,光复华夏!从老韩眼里,我也看到了相同的狂喜与泪光。
六月,老韩奉命出使千叶,馈送岁贡。我们一商量,觉得时机大好,不如趁机震
慑一下蛮夷,也好让他们知道,我们南朝有的是血气之将、勇武之兵。老韩唤来巫师
,阿勒带着狼,又点了一百八十名最骁勇的战士,一同北上。
在千叶族的王帐里,在那些散发牛羊膻腥味的草原王公前,以阿勒为首,我骄傲
的将士们表演了一支剑舞《关河曲》。卫兵不能带剑,便改作竹枝代替。但竹枝上的
劲风,也刮得人脸上生疼。原本在外斟酒的女奴,都纷纷向内躲避。曲终时,百八将
士同时举手过顶,竹节一齐碎裂,狼亦长嗥不绝。
安代王赞道:“勇士!赐酒!”
我的心猛烈地跳着。老韩在我眼前,不自然地端起一碗酒,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起来。那是几乎喜极而泣的颤抖。
安代王亲手斟了一碗酒,命人送给阿勒。他环顾大帐,大声说道:“谁能与这位
狼之勇士一战?”
千叶大王子拔刀站起,粗声道:“儿臣愿意一战!”
如能击败王子,我们真真是万死无怨。老韩回头默默向我使个眼色,眼中均有一
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此时“嗤”的一声,左首一个人笑了出来。
王子怒视道:“屈林,你笑甚么?”
那是屈沙尔吾王爷家的独子,总不过十六七岁。他手腕上戴着十几只黄金手镯,
缀满了珍珠宝石,显得十分华贵。
听到王子发火,他全不在意,懒懒地晃动了一下双腿,说道:“王兄听说过这个
人么?他是被族人驱赶的狼孩,身份比蚂蚁还要卑贱。王兄的金刀,怎能为这种人出
鞘?”
王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反问道:“那你有什么主意?”
屈林不慌不忙地说:
“三年前的冬天,御剑将军越过结冰的离水,踏上了锡尔族小小的土地,割下锡
尔王的头颅,带回了美丽的珠宝、数不尽的银器和三百名奴隶。他们生活在红沙冻土
之上,不畏寒暑,奔跑的速度跟风一样快,身体比豹子还要轻捷。我去得太晚,只要
到了年纪最小的一个,不过也是非常厉害的了。”
说着,便抬起脚尖,踢了踢地下跪着的一名奴隶。那是个穿着白袍的少年,原本
是给他乘脚的。他背对我们,看不清模样。
“屈方宁,给主人看看你的本领罢!”
白袍少年柔顺地点了点头,黑发如流水一般垂在双肩,头上束着一个金环。他缓
缓站起身,身上柔软的袍子直曳到地下,罩在手臂上的轻纱折了许多褶皱,被一枚黄
金的指环系在中指上。
他向帐中空地走了两步,脚上的铃铛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阿勒的狼眼睛放着
幽幽的绿光,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吼,他脸上也没有半点惧色。
阿勒盯了他片刻,忽然开口问:“你、什么、武器、用?”
白袍少年微微一笑道:“不用!”
这少年年纪极小,不过十三四岁。他这么一笑,十分天真可爱。
但现在想起来,那真是人间最可怕的笑容。事情过去三年了,这笑容还时时出现
在我噩梦里。
陡然间,他一拳向阿勒胸口挥了过去。只听见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声,阿勒弓起
身子,痛苦地弯下了腰。他抬起满是乱糟糟头发的脑袋,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光芒。
我从没见过阿勒这样的眼神。在演练的三年中,从没人碰到过他的衣角,他的眼
神也一直跟狼一样,冷静、漠然。
但白袍少年这一拳,他竟然没有躲过。他拼命按着胸口,勉强才站直身体。
那少年也不再动手,嘴角轻轻挑起,又露出了那俏皮的笑容。
等阿勒完全站起,他慢慢地向后退了两步,突然抬腿一个回环踢,狠狠砸在阿勒
颅骨上。
阿勒被踢得翻滚了几下,脚下雪白的地毯,溅上了一滴滴的鲜血。他挣扎着抬起
脸,鼻梁都已经变了形。这次白袍少年没有给他喘息之机,迎面便是一脚笔直地踢去
。阿勒抬起手臂一挡,“喀喇”一声,臂骨又已断折。我们的将士钦慕崇拜的阿勒,
就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般任人拳打脚踢。
这根本已经不是战斗,而是单方面的……屠杀。
大帐里安静极了,甚么声音也没有。白袍少年又一次停下来,眼睛居高临下地看
着阿勒的脖颈,右手如刀,缓缓地抬了起来。
阿勒的眼睛似乎已经看不清东西了,驼着背,茫然地把头四面转着。我仿佛站在
噩梦里,一声也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阿勒的狼从旁边一跃而出,扑向了那少年。狼的牙齿上挂着碎肉、血
屑,直直地便向他喉间咬去。
那少年纹风不动,看上去就跟狼抱他在怀中一般。我看不到他的动作,只看见狼
全身不停地颤抖,利齿离他不到一寸,却再也没能咬下去。狼口中流出长长的涎水,
把他肩上的白纱都打湿了。
突然之间,狼厉声惨嗥,声音极其凄苦。那少年往前一推,狼就跟个破布袋一般
摔到了地上,胸口开着一个血洞,肚腹上的毛皮全部染成一片鲜红。那少年的手上,
托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仿佛还在轻轻地跳动。
——他挖出了狼的心。
他把狼心举向阿勒。风从门外吹来,污黑的血顺着他的手指慢慢流淌着,流到了
他的手肘上、裤腿上、脚上。铃铛也轻轻地晃动着,叮铃、叮铃……
阿勒全身簌簌发抖,忽然砰的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大帐之中,一时掌声四起。安代王抹下手上一对宝石戒指,亲自赏了给他。他跪
下谢恩,慢慢匍匐到小王爷的脚边,又恢复了天真温顺的样子。屈林摸了摸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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