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皇帝写起居注的日日夜夜 作者:茶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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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放下酒杯,道:“这都是身外之物。你惦记的,无非是求不得,那东西求不得,并不代表它不存在,你只会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惦记着它,到死还念着它,死了也没有解脱。”
我扭头对他说:“大师,若是我去求了,求不到,摸不着,我放下了,便回来领你的小破庙。”
和尚哈哈大笑,道:“那便扫榻待君了!”
我起身,和尚问我:“小友这是要去哪里?”
我说:“去见一个朋友。”
上次我来,走到府门口就有家丁屁颠屁颠给我去通风报信,这次来,且不说家丁和路人的白眼,就是看门的侍卫,都站直了几分,生怕我在他家府门口撒泼耍赖做刁民。
我说:“我要找你家主人。”
对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道:“一边去,有什么冤屈到府衙击鼓鸣冤,我家主人身份高贵得很,哪有空跟你们这种小民拉扯不清。”
我道:“你去跟他说,之前的一个酒友来找他,他自会知道了。”
对方故作讶异:“我怎么不知道我家主人还有你这样寒酸的朋友,去去去,一边去,我家主人马上就要回来了,别在路中间挡着道儿。”他猛推我一把,我大伤初愈,一时间站立不稳,被他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霎时疼得一身冷汗。
不巧有辆马车从中经过,我赶紧连滚带爬到路边,险些让马蹄子踩着我。
马车在府门口停下了,马车下来一人,看见我,连忙道:“阿轻!”
我道:“荣衍!”
他赶紧叫人把我扶起来,打骂方才对我颐指气使的那个下人:“宋兄,真是海涵啊海涵,下人新来的,不懂事……”他扭头对那人训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宋公子赔罪!”
那人腿一软,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道:“宋公子大人有大量,就饶过小的一回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我摆摆手,道:“算了,人之常情,况且我也没什么大碍。”
雍王痛心道:“有大碍就晚了!”他扶着我进去,让人给我上茶。
“宋兄,真是多日不见了,我听闻你被逐出家门,可左右打听着,又不知道你如今落脚在何方,真是急死我了。”
我笑笑,道:“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也没缺胳膊少腿。”我唉声叹气拍他的肩膀,“如今可真真是流年不利啊。”
雍王道:“宋兄今儿是犯了什么错,竟然惹得伯父生那么大的气?”
我摇摇头,道:“诶,往事不必再提,都是我之前混账了一些,被罚也不冤,你看看我大哥二哥,我这样没出息,要了也只是拖宋家的后腿。”
雍王道:“宋兄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我看,宋兄在这京城公子中,那是一顶一的。”他竖着一个大拇指。
我叹气,道:“如今落魄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只是,如今有两件事,还想请荣衍兄帮忙。”
雍王豪爽一笑,道:“宋兄和我谁跟谁,客气个什么?有什么为难的,尽管开口,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我说:“这第一件,我知道荣衍心不在此,只是兹事体大,请荣衍日后仔细提防陆家!我怕他们要对皇上不利。”
雍王有些困惑,道:“陆家?”
我低头拂了拂茶叶,犹豫道:“第二件……这件事多少有些危险,荣衍,你是我的好兄弟,我实在不想你涉险,若是此事你有为难的地方,直接告诉我,我再去求别人便是。”
雍王道:“诶,不是我自夸,天底下若是我都办不到的事情,恐怕也没几个人能办到了,你且说来听听!”
我笑笑,当真是我低估他了,他是谁,他可是雍王啊,也算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极尊贵的人物了。我道:“我想让你把我弄进宫。”
雍王道:“宫中的差事怕是不易得,虽说一些小官职大抵要塞也能塞进去,只是若有有心人查卷宗,这个怕是不好弄啊……不过,我可以试试。”
我道:“荣衍兄误会了,我不是要进宫当差,而是要进宫,就进宫一次。”
雍王道:“不知宋兄要去哪里?”
我道:“紫宸殿。”
雍王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清咳了一声,厅内的奴仆悉数退下,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宋兄,这可不是件小事啊。”
我道:“荣衍,不瞒你说,我也知道这是个杀头的行事,只是紫宸殿,我宁可死了都要去,之后东窗事发也值了。一旦被人发现,我绝不牵连于你,你也不必救我,就当是朋友肝胆相照一场。”
雍王摸摸鼻子,道:“你,你容我想想。”他突然抬头问我,“你去紫宸殿,是去做什么?”
我道:“荣衍,我们相交多年,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就算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啊,况且圣上英明果决,我为何要去害他?”
“那你去究竟是想干什么?”雍王问。
我垂下眼睛,道:“皇上与我恩重如山,你也知晓,我在京城已是无法立足,将来恐怕也是客死他乡,走之前,我想再见皇上一面,当面谢他对我的眷顾之情,也要向他当面请罪,这是我最后的愿望,还请荣衍兄助我一臂之力。”
雍王捏了捏鼻梁,道:“你……你容我想想。”
第53章
我这晚宿在雍王的府上,雍王怕我在外缺衣少食吃了苦,特地晚宴上了两大桌子的菜,还去落凤楼订了一桌酒席让人送来府里,全是我爱吃的。
我回去躺在雍王特意让人给我布置的厢房里,思来想去怎么也睡不着。
当初我是被骇得脑子一片混乱,只想着自保,都糊涂了。如今想来,事出蹊跷,怎么陆耀就偏偏知道了呢?这两件事,一件还好,尚能说明陆家在宫中耳目甚多,可那蹴鞠的事儿,那不可谓不是秘辛中的秘辛,就是当事人阿毓也不知晓,他从哪里听说的,又怎么判断出当初那人不是我的?
莫非他陆耀果真是神通降世无所不知不成?
阿毓拔除陆家势力,又有没有我的一点影响?如今怎么就生了病,出不了紫宸殿了?他是身子不好,还是,已经被陆家软禁了呢?
我思前想后的,辗转反侧,迷蒙间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
我出院子,看见前面停着辆马车,我扭头问雍王:“这是?”
雍王正亲自挽着袖子刷马,道:“走吧,进宫。”
我一下子感动得不能言表,道:“雍王,你真是我的好兄弟,你的大恩大德,我下辈子一定结草衔环为报!”
雍王咧嘴一笑,道:“废话那么多做什么,赶紧上车,趁着天刚亮,侍卫轮班,查得没那么严。”
此事交给雍王,我放了一百八十个心,钻进车内。
他亲自驾车就往宫中赶,他是正一品的亲王,是能在宫中跑马的,我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内,又提心吊胆生怕有人来查。
我们在望仙门前停了下来,守城的侍卫看见雍王,道:“殿下又来给太后娘娘请安吗?”
雍王笑笑,道:“是啊,太后娘娘说多日没见着王妃入宫,特意让我今日带王妃一起入宫给她老人家请安。”
我看见那马车的帘子被人掀了一角,一时间魂飞魄散,动也不敢动。
“诶慢着!”雍王喝住了想要掀帘子的侍卫,道,“内人最近着凉染了风寒才刚痊愈,这入秋大早上的,说话都喷白气呢,你们是存心要让王妃再受凉的吗?!”
“请雍王殿下恕罪!”那人立刻放了帘子跪地求饶。
雍王挥挥手,说:“免了,耽误我进宫的时辰,太后娘娘怪罪下来,你们担当得起?”
那领头的是个机灵的,知道惹怒了这些个皇亲贵胄,是一点好果子也没得吃的,连忙放行,道:“殿下您请您请……”
于是我们一路畅通无阻,雍王赶着马车,低声道:“稍后进紫宸殿,我说你是我请来的民间的名医,你可得机灵点,不然咱俩都得玩完。”
我鼻子一酸,道:“荣衍,你何必这样把自己也扯进去?”
雍王道:“你以为我想啊,紫宸殿戒备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若不是有我这个亲王作保,恐怕你还没走到殿前就被短弩射成一只刺猬了。”
我道:“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雍王笑笑,说:“我们不是好兄弟吗,说这些就生份了。”
我第二次感慨患难见真情,我原以为,像我这样无才无德之人,顶多结交些酒肉朋友斗鸡走犬囫囵过一辈子,而如今我落魄了,还有这样义薄云天仗剑相助,听我一席真假莫辩云里雾里的表白,竟然也能以性命相托,真不知道我走了什么狗运。
紫宸殿果然严兵把守,雍王把马车一停,我钻出来,往他身后站一站,我之前时常出入紫宸殿,那些个侍卫都是武艺高强的精英中的精英,眼睛尖着呢,我一露面,怕是就要被人认出来。
谁知这一列肃穆的禁卫军,竟然没有一个熟面孔,我狐疑了一阵,雍王带着我直接穿过了长长的阶梯,低声道:“我打听过了,皇后娘娘刚回去了,崔公公在药房,太医那边我打点过了,剩下什么小喽啰,你自个应付,我就帮不了你了。”
我道:“多谢。”
他拉了拉我的袍袖,道:“阿轻,千万别做危险的事情。”
我道:“荣衍,我绝不辜负你的信任。”
我只身进了紫宸殿,守门的卫兵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掩了掩口鼻,紫宸殿一股浓重的药味,像是一个长满辛辣植物的沼泽,阿毓,果真是病了吗?
我咽了咽唾沫,轻声往前走,前面就是阿毓的龙床,那千帐纱帘,在药味和熬药的烟气中感觉都被浸湿了,一动也不动。
我颤抖着手,去撩开那个帘子。
阿毓就睡在那里。
不知为何,我牙关都咬不住,眼睛酸涩,一时间竟不敢看。
阿毓果真瘦了。
我梦见他好多回,都是光彩照人顾盼生辉的样子,可是从来没有像现在那么苍白虚弱,这个人都小了一圈似的没有活气一样沉沉陷入厚厚的锦被里。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我红着眼睛,想要摸摸他,又不敢。他的脸色很不好,我说不出是哪种不好,只觉得就像是一朵花要枯萎了一样。他睡得不安稳,额头上全是冷汗,我贴了贴他的脸颊,烫得惊人。
我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掉在他的脸上。
阿毓忽然睁开了眼,我一时间内心仿佛炸雷一样,不知道做什么反应才好,我又想他看我,又不敢让他看我,我想见他,又不敢见他。
他像是处于长期的梦魇中,缓慢地眨眼,迷蒙地道:“宋轻。”
我知道他可能是有点烧糊涂了,不然何以对我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我咬着嘴唇,道:“我在。”
阿毓一扭脸,贴住了我的掌心,闭着眼睛,喃喃道:“我好冷……你抱抱我……”他像是一个雪地里冻僵的人,而我的掌心是唯一的火苗,竭力地把整个身体都拧得向我的手靠拢。
我一点也克制不住,抱着阿毓痛哭失声。
第54章
我的眼泪都要把他背后的衣服打湿了,我紧紧地抱着他,好像一放手他就跟燃着的一股熏香的烟气一样,就这样飘走了。
很多艰难的时候,我都没有掉泪,不知为何,明明见到他,心愿已了了,偏偏眼泪止都止不住。门外刮起大风,朔风呼啸,把我的哭声都掩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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