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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 作者:百折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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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与其相对的废旧房屋上那些丝线开始出现十分规整的振动,不是风刮过来带起的跳跃,而是整齐划一的弹跳开来。原先陆含章手下那点儿声音一圈一圈递推到琴房这里,那点儿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声响陡然间被放大。
随着琴弦不断跳跃,那些声音不断撞击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仿佛在里面憋闷了好久,乍一遇到一个出口,就拼了命的往窗口和门口挤,只是眨眼的功夫,几乎天地间都是被放大了几十倍的那手起调。
 
无所不周的风也陡然大了许多。
 
那些声响似乎不太能让陆含章满意,他手下又继续加重力道,狠狠弹出了几个音。只是一瞬间的功夫,那琴房里来回撞击的声响被再度强行扩大,墙体上开始出现细小的裂缝,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开始左右摇摆起来。
震聋欲耳的琴音似乎被赋予了某种神秘而古老的劈天之力,裹挟着横扫千军的气势,以琴房为中心开始向四周扩散,在周围的空气里几乎激起犹如实质的声波,一圈一圈传递开来。
 
曹虎死死捂住自己耳朵,可那声音似乎不是通过他耳朵传进去的,仿佛直接穿透了他的胸腔,直白的敲打在他的心上,他感觉到心口的位置“突突”跳的十分迅速,心跳似乎不由自主得随着那些越演越烈的音调不断加快,一下一下撞击在前胸壁,有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撑着一口气拎起脚边的大刀,徒劳的朝陆含章扔过去。那把大刀擦着陆含章翻飞的衣角划过,掉落在他身后的不知名的大湖里,发出“咕咚”一声。陆含章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偏头看了曹虎一眼,嘴角攒出一个冷冰冰的笑,仿佛今天就要为这些你来我往的冤冤相报做一个了结。
 
措手不及间,那屋子突然像个被一箭射中核心的烂柿子一样,爆竹开花一般炸了个四分五裂,待到那些碎片被声浪抛到半空而后坠地,似尘埃落定后,那些回荡在天地间的巨大而尖锐的轰鸣终于开始逐渐变小。
与此同时,陆含章周围那些表情痛苦、拼命捂住耳朵的人齐刷刷倒地,死了。
 
谢一桐惊呆了。
他从来只见过这个大哥洗衣做饭,每日不厌其烦的敲核桃,顺带给他讲一些什么诸如“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的胡话,还从来没见过朝夕相处了一年的大哥能够这么干脆利索的干掉这么多人。
 
他的大哥背山而立,眉眼低垂,面目无波,仿佛是骨子里沉睡了上千年之久的某些东西渐趋苏醒,有种与天地同高的洒脱。
他挣开谢卿云的束缚,脚下顿了一下,还是呼啸着奔跑了过去。
 
陆含章端着手绕出来,说:“站着别动。”
“我以前跟你讲过‘天塌下来长人顶’的话你还记得吗?如果天真的塌了,自然轮不到你去顶,因为你太矮了,顶天不是你的强项。
“你要记得,世无乏才之世,每一个时代都有层出不穷的人才,一件事情,能够完成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一桐,如果你要不虚此生,不是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而是要成为一个世所必可少之人。可是天下这么大,离了谁都如常有一年四季。因为这时候你的对手是自然,输家只能是你。”
“不是要你万事皆能为,而是要你能为人必不可及之事。这时候你的对手是人,如果战胜了他们,差不多就算是不枉此生。”
“世人多怂,“怂”,其为字上从下心,无能懦弱的人从其心,叫做‘废物’;心怀万里雄奇的人从其心,叫做‘志士’。废物也好,志士也罢,如果你天生资质平平,我都希望你能做一个高尚的人。‘桐江一丝,汉系九鼎’,人谓高尚其事。所谓高尚,意思就是‘尚、高’,身可伏于尘埃,心不可无图南。”
 
他伸手指了指周围横七竖八的尸体,而后张开怀抱,手心朝上,语气平静的道:“手无寸铁,一捻风棱傲骨似铁;身无利器,风月山川尽皆为器。我要你永远记住,造化可友不可敌。”
 
话音刚落,他背后那不知名的大湖水面开始发出一种类似沸水滚锅才发出来的“咕嘟”声,仿佛谁躲在水下将那万顷碧波加热一般,原本平整无波的水面开始躁动不安的翻滚起来。那股趋势越滚越大,突然间,远远近近的水面都炸起约五丈高的水柱,一条一条直直垂立在湖上,像是方才那一阵轰鸣声音过后的滞后反应。
 
一时间,此间干枝落叶、飞禽走兽争相多路奔逃,水柱跌落下来,砸在水面上的巨大声响为这场似乎持续了好久的轰鸣画上了一个句点,而后整个水面上浮起一层鱼肚白——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天、地、人三者尽合于一囊而变色。
 
柳长洲一直清楚陆含章骨子里的秉性,凡事但求一个“至”字。但他还是第一次听见陆含章一字一句的将它讲出来,这种感觉很奇怪,一个从来都不曾袒露胸襟的人突然自剖其怀,总好像有些别样的含义。
他一眼扫见站的最近的谢一桐,只看见那小孩儿一脸痴呆的看着前方,嘴巴张大成圆形……这他娘的在教育下一代呢。
 
柳长洲不知道曹虎这帮人是怎么缠上来的,不过他们显然踩到老虎尾巴了,但好歹也是几条人命,他还得去方秉笔那里打声招呼给备个案,给杀人凶手包庇一下罪行。他刚打算撤,就看见一直站得四平八稳的陆含章似乎踉跄了一下,听见他说:“卿云,带一桐先走,我有话和柳师爷说。”
 
他一顿,心跳蓦地加快,一时间觉得脑子有些发蒙,硬着头皮似的一步步蹭过去,才刚到陆含章身前,鼻尖就是一股十分浓重的血腥味儿。眼前的人脸上全是虚汗,面色发白,似乎方才那个掷地有声的陆含章只是一个幻象。
陆含章长舒了一口气,支撑不住似的借着柳长洲的胳膊把自己扶正,虚脱道:“小破孩儿就是容易骗,英雄主义简直一骗一个准。”
 
柳长洲:“……”
他心里莫名其妙的多了几分忐忑,不知是怕他说出些什么,还是怕他不说出些什么,一股滔天而起的矛盾顿时横亘在胸腔,把他心口堵得严严实实,叫他的一瞬间犹如重回一年前那个远行的小舟。
 
他眼光四处游移,不自然的扫向别处,看到不远处那张琴上的琴弦居然是金丝制的,上面还在滴着血,整个琴座被染得血迹斑斑。他有些疑惑的抓起陆含章的手腕,那双手的掌心和手指上分布着密密麻麻的割伤和勒出来的红痕。
然后他就不能不震惊了——他攥着陆含章的手腕,手下的脉搏慢到了一定程度,一个呼吸才能捕捉到一次,但每一次的跳动振在指尖的力度却是正常的。
 
陆含章就势在柳长洲肩膀上蹭了蹭自己的手,又拎起自己手腕甩了甩,“嘶”了一声,嫌弃道:“愣着干嘛,你没药么?”
……原来叫他过来是为这事儿。
他原先有些七上八下的心重新坐回到心包里,砸的心口有些发烫。随后有股淡淡的遗憾探出了头,随着遗憾而来的,就是对陆含章眼下这副见鬼模样的隐忧。他把那药拿出来,示意陆含章把手铺平,跟天女散花一样胡乱洒了一片,随口问道:“你那些丝线都哪找来的?”
 
陆含章老老实实的平铺着手,满不在乎道:“经纶里的,我拆了所有的琴。”
柳长洲手上一抖,不可思议道:“许赋会掀了你的,那老王八能把你皮扒了你信不信?”
陆含章一挑眉:“自然有交换条件好不好?你们经纶的琴师不是被那俩孙子逼走了么,下一任是我。怎样?叫声山长来听听?”
 
柳长洲面无表情的收好了药,表示“爷不感兴趣”的就要走,猝不及防被陆含章一把攥住了手腕。
 
 
 
第24章 拂剑悲歌
“如果陆含章真的讲出来,我要怎么办?”
 
这个问题重新涌上来,连带着厚厚一层迷茫一起裹在他胸口,漫天的白雾格外霸道得挤走了他几乎所有的思绪,叫他陷身于无边无际的不知所措里。那大雾后隐隐出现一扇微微开了一条缝的门,适时他的耳边又响起两股分庭抗礼的声音,兀自在喋喋不休的争吵。
 
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声音不停招呼他上前一步,那声音极其魅惑:“来吧。”
背后那个声音里都是悲愤,声嘶力竭得企图留住他:“回来!”
他鬼使神差得顺着那个“来吧”的声音行至门前,在门环上轻轻一推,于是漫天的大雾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极深处缓缓走过来一个颀长的身影。
 
是昨昔梅树下的洒脱,是前尘风雨里的狼狈。
是逾年不忘的陆含章。
 
那个身影手里端着一张弓,面上言笑晏晏,却突兀得把那箭尖扫过来,直直瞄向了他的胸口,而四处避无可避。又是一下一下可以被感知到的心跳,和血液从心口流淌出来的声音,那些动静逼得柳长洲忍不住想落荒而逃。
而脑海里那个还在负隅顽抗的声音重又响起:“关上门!”他脑子里划过一线清明,在那疾驰而来的箭即将插入胸膛的前一瞬,重重的合上了门,可一箭穿心的感觉却如影随形,如此清晰而鲜明。
 
他看着那一袭素白的衣衫和垂在耳鬓的白发,突然就崩溃了。
 
陆含章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眼前人的眼圈突兀得变成了粉红色,眼底布满血丝,眼神一瞬不瞬的投向一个十分随意的角度,平时总是噙着点儿淡笑的嘴角这会儿竟微微有些下垂,整个人如同刚刚听到什么惊天动地的噩耗一般,那表情竟有些悲壮了。而后,那个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的人缓缓得转过头来,直白的望进了他的眼睛里,那眼神里几乎全是慌乱,还有些示弱似的恳求。
他一瞬间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不要说!”
 
手下的皮肤开始有了灼人的温度,陆含章垂下眼皮,轻轻得撤回了自己的手,几不可察的呼了口气,而后突兀得一笑,指了指水面:“怎么了?我就想问你……烤鱼吃不吃?”
柳长洲眨了眨眼,把那些酸涩难当的感觉重新忍回去,仿佛卸下什么重担一样,有种历尽千难万险才顺利到达终点而后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知道陆含章明白他的意思。
 
他曾经天真的以为,世间事最难莫过于赴死,白刃交前而足不旋踵,以一剑之任挡百万之师,这才是世间至勇。五鼎关一事后,他才后知后觉的醒悟过来,在这世上有一种东西要比“蹈死”难数万倍,那就是……
辜负。
 
世上不可辜负者唯三。家国天下不可辜负,良辰美景不可辜负,红叶知己……不可辜负。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人卷挟着一身浅浅淡淡的君子气度,如同宣纸上渐渐洇染开的墨迹一般,潜移默化得揉进了他的骨血里。而他对这种水乳/交融却有种无法言喻的敬畏,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种敬而远之既辜负了别人,同样也辜负了自己。
历来管窥阁的阁主没有能够善终的,因为他们身上藏着管窥阁大大小小的秘密,注定是个无法善终的天地孤客。而感情是个多遥远的话题,他想,如果“柳长洲”和“风月”终究要彼此相遇,那么死亡便是“柳长洲”通往“风月”唯一的途径。
 
一挑起这个担子,哪里还能心存半分侥幸?
他在这条路上……一厢拂剑,一厢悲歌。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人都死了,还谈什么花前月下。
 
于是……究竟是谁酿成了这场注定无疾而终的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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