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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 作者:百折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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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地动持续到这会儿,居然十分通人性的停了下来,乖乖地退散了,仿佛它本次出场的使命就是保护大庆似的。
 
柳长洲眯着眼打量了会儿,凝神静气,抬手示意身后已经不抱任何生还希望的士卒按兵不动——他并不觉得这是老天爷在暗中帮衬大庆,帮衬他,他们好像只是踩了狗屎运,碰上了百年难遇的地动。
 
更大的声响猝然来临,天与地都开始剧烈的颤抖,寒石山上的浓烟终于消失殆尽,随之而来的是……
岩浆。
 
炙热的岩浆裹着无数碎石,一路毫无阻拦得从高处顺流而下,一点一点的将长年被雪的寒石山染上了火焰的颜色,叫整个寒石山化身为一丛流动的篝火。随着岩浆一路滚滚而下,先时那些透明的花上流动的红色光晕骤然加深,到后来就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岩浆的队伍,与焰流天衣无缝地柔和在了一起。
 
北风里有浓浓的硫磺的味道。
 
北狄排列得井然有序的队伍开始慌乱,求生的意识逼迫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往南侧前进。队伍太庞大,队尾的人持续往后压缩,队首的人不出预料的往那鸿沟里掉,只是眨眼的功夫,百万人的队伍已经齐刷刷被削去了一成。
 
人命在天灾面前,如此贱如草芥。
 
那岩浆流动极为缓慢,一寸一寸地往前推进,冷酷无情得如同杀人如麻的刽子手,终于跋涉到了与人群接壤的地方。一时间,惨绝人寰的哀鸣声加入了四周未曾停歇的石块撞击声里,听得人心有戚戚。
整个北狄的方阵如同被放置在砧板上的肉,后被岩浆吞噬,前被鸿沟欺凌,缩水的速度肉眼可见得快了起来。
 
一身戎装的柳长洲深深吸了口气,只吸进了一口混合着硫磺味道的浓烟。他缓缓抬起右手,带翻了放置在一侧的云梯。那云梯倒下来,恰好架在了那道鸿沟之上,给了北狄敌人一个生还的通道。
 
沙行气愤地手拍城墙,恨铁不成钢地道:“千载难逢的机会!小将军不要心软犹豫,难道真的坐视这帮来意不善的敌人踩过我们自家的门槛里来吗?!”
柳长洲垂下眼皮,动作十分随意地抬起手,指了指阴云密布的天,平静道:“老前辈,你活到这个岁数还不明白吗?人与人斗,输家永远都是人。更何况……在天灾面前,哪有什么敌我之分?换句话说,倘若是我的士兵遭遇到了同样的情况,我希望他们能堂堂正正地死在敌人的刀剑下,而不是……死于造化。”
 
随后,陆含章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十分应景地蹦进了他的脑子里,他嘴角牵了一下,眼神柔和下来,轻声道:“……造化可友不可敌。”
 
这句话好像坚定了他原先还有些犹豫的心意,他前后挥动刀剑挥了三次,沿线一排的士兵立即放下了一排云梯架在了那鸿沟上。北狄的士兵多了一条生路,顺着云梯逃生的速度可谓如狼似虎,只是云梯的数量有限,而人人都想往上挤,导致有些云梯不堪重荷,拦腰折断了。
柳长洲一愣,讥讽地笑了一下——能要了人命的,似乎并不只是不受人意识主宰的造化,还有蛰伏在心底里那些求生的欲望。
 
那岩浆终于将自己的战线推到了鸿沟处,十分乖顺地沿着彼侧的断面掉落下去,形成了一面蔚为壮观的火帘。灼人的浪潮滚滚扑面而来,逼得此岸的士兵纷纷倒退。
 
黑云满布的天空却一忽儿放晴,一枚浅淡色的太阳高悬天边,风雪骤止,四周一时间鸦雀无声。不知什么时候,那些流动的岩浆被极北天寒地冻的天气一瞬间塑形,定型成了眼下的模样——
放眼望去,从鸿沟一直到寒石山脚下,高高低低的隆起处还能分辨出尚未熔化的人体的外形,有十分徒劳得张开的五指,有半个头颅,有大半个身子,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炙热的岩浆与寒冷的冰雪共同作用,将人临死前的绝望与挣扎绘声绘色得固定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人间炼狱。
 
从已经失去火色、慢慢发黑变硬的地面上又闪出来无数个细小的白色光点,几乎是一瞬间,无数朵不知名的花一齐从那些白点里抽出来,肆无忌惮地开成一片。原本阒无人声的人间炼狱爆发出一阵花朵绽放的声响,震耳欲聋。
 
柳长洲恍然大悟——
这是地狱之花。
 
一片碎屑悠悠荡荡飘落在肩头,他伸手接下来,那上面有被撕扯得七扭八歪的三个字——
罢远征。
 
作者有话要说:
炎炎者灭,隆隆者绝。——扬雄《解嘲》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李白《子夜吴歌》
心里增添了许多岁月——“我感到脱胎换骨,骤然间,心里增添了许多岁月。”白先勇《蓦然回首》
骨髓是存在于长骨(如肱骨、股骨)的骨髓腔,扁平骨(如胸骨、肋骨)和不规则骨(髂骨、脊椎骨等)的松质骨间网眼中的一种海绵状的组织。——百度百科
 
 
 
 
第45章 干戈玉帛
寒石山下一片惨淡,气势汹汹的百万来兵在不到半天的时间内锐减得剩下了不足五万人,彼此敌我不分,所有人都静立在那道天堑的南侧,这时候还说什么呢?在深不可测的鸿沟之下,在地狱之花的严密遮蔽下,埋葬了生灵无数。
等到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已经没有人还记得他们原先的目的是什么了。彼此兵戎相见,却在一场无法预料的天灾面前收敛了自己。
 
北狄那死里逃生的伤兵残将,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这时都整整齐齐站在原地,所有的人几乎都不约而同地矮身下跪,双手在胸前交叉放置,闭目低头,将下巴紧紧贴在自己胸前,似乎即将开始某种庄严肃穆的祭奠仪式。
 
柳长洲侧了侧头,倾身对身旁的杜蘅小声道:“财神,上次我们家大腿送来的冻伤药还剩下多少?”
 
杜蘅胆子天生就针眼那么大,他一方面自己怕疼,一方面还见不得别人受罪,心软得就经不起扎,在军营里是个十分逆天的存在。自寒石山喷发岩浆开始,他那手就一直堵在自己耳朵上,奈何又心存好奇,闭着的眼睛不听使唤得老想一看究竟,导致一双手又堵耳朵又遮眼睛得有点儿不够用。
等到后来四周逐渐消音,他那手就全都糊在了自己眼睛上。这会儿听到柳长洲的声音,顿时觉得自己仿佛还在人间,自己还活着,然而他那神经似乎还处于高度紧绷状态,便将手指头岔开一条缝,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他们眼下似乎更需要烧伤药。”
 
柳长洲“噗嗤”一声就笑了,他抬手在杜衡的脑门儿上拍了一下,骂道:“蠢货,江北营里除了你,恐怕没人不知道冻伤药可以当烧伤药使。废话不少,你就说还有多少吧。”
杜蘅“啊”了一下,想了半天,慎重道:“不多,就一箱了。要给他们?你那心可真大,你就不怕成为一个东郭先生?农夫与蛇?”
 
柳长洲面无表情道:“东个鸡。”
 
这时,低低的类似于诵经之类的声音渐渐响起,那些倾诉声似乎形成了有实体的文字,渐渐扩散开来,形成一团巨大而无形的云雾笼罩在那些亡灵之上。像是歌颂,像是超度。
 
柳长洲拨开人群走了过去,站在了两军接壤的地方。
他那身银灰色的铠甲是陆含章给他做的,全用玄铁制成,严丝合缝地依附在他身体每一条曲线上,叫他的身形并没有那么臃肿,反倒多了几重身轻如燕。
也从未见他正儿八经地佩戴刀剑,他那一身本事似乎全都浓缩在两招里——轻功和暗器,平时顺手惯了,穷超得四处薅武器。据不完全统计,这平时没刀没剑的穷老大用过的“武器”着实不少,五花八门、纵横六界,比方说大蒜、藤蔓、石子儿等等。
 
他这会儿全副武装着走过来,先时那些吊儿郎当、地痞无赖的松懈劲儿十分神奇地退避三舍,一时叫人难以置信这人居然是金斗他爹。
杜蘅也不知抱着什么心思,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地小声嘀咕道:“果然还是人靠衣装啊……”
 
不知是谁的刀剑“哐啷”一声落地,惊醒了远远近近的人。这一声不啻于晴天霹雳,惊得北狄那些才结束祭奠仪式的士兵一瞬间都举起了刀枪。大庆方面的士兵一看这情况,纷纷不甘示弱地拔出了刀剑。毕竟双方的立场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庆完全控制了战争的主动权,以九万人收拾五万人虽未到牛刀割鸡的地步,至少也心有底气了。
 
才刚靠近北狄士兵的柳长洲心里暗骂“我*你先人”,一边顿住了脚步,并且艺高人胆大地将按在剑上的手拿了下来。
他心里默念了三个数,而后掀起眼皮,语气不软不硬地道:“你们大将军人呢?”
 
没一会儿,北狄士兵闪开一条道,里面走出来一个浑身是血、半身铠甲被毁的人。那人一手按在自己大腿上,一手紧握一把弧形的弯月刀,扮相狰狞,长相居然还不赖,玉树临风谈不上,俊眉朗目还是有的。
柳长洲动作迟缓地举起双手,叫人琢磨不透地去解自己那一身铠甲,三两下就把那层护身的皮给扒了下来,扔到了一侧,露出了内里一袭十分单薄的长衫。他抬起右手与肩齐平,微微一笑,说:“在下柳长洲,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对面那人原地顿了一会儿,而后咬紧牙关,挥刀把糊在自己身上那层被熔化得面目全非的铠甲劈了下来,言简意赅道:“帕尔江。”
 
柳长洲一挥手,身后的队伍里走出来两个士兵。
那俩士兵抬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大箱子,“咚”一声扔在了双方之间的空地上。柳长洲稳稳当当地走过去,一手掀开那箱子后,便十分穷酸地端着自己手站在了一侧,似乎再等什么结果。
 
帕尔江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一箱子的药膏,闭了闭眼。
其实大庆根本没必要和北狄这样友好。北狄原本人数就少,这一百万人的力量已经是举国之力,长远的不说,至少在五十年之内,北狄恐怕都没有多余的力量去敲打别人的家门,眼下的北狄甚至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而对大庆俯首称臣绝不可能,这五万人就只剩下了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血拼到底。失败了,那北狄算是永远消失在四海版图上;即便战胜了,侥幸存活的士卒班师回朝,又要如何抵抗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战败战胜似乎都没太大所谓,一场关乎家国的力量角逐发展到眼下,已经褪变成了个人生死去留的抉择。
 
柳长洲下巴微微点了几下,似乎能猜到这个帕尔江是怎么想的。他再次出声道:“在我有生之年,大庆秋毫无犯。”
帕尔江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道:“什么?”
 
柳长洲转过头来看向太阳,被光线刺激地眯了眯眼,抬起胳膊搭在自己的眼睛上,放松地道:“我身为将军,再鲁莽也知道战争就意味着流血牺牲,但我不知道战争的源头在哪里,是单纯被资源驱使?还是想独霸天下?我听说贵邦信仰神灵,认为人人都是上帝的子民。既然同为上帝的子民,为什么还要自相残杀?”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回过头来,露出了一个如孩童般干净单纯的笑,眨了眨眼睛,接着道:“我们中原有句老话,叫做‘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意思就是用对待自己的老人与孩子的态度去对待别人的老人与孩子。我们中原还有句话,叫做‘以和为贵’,我大庆自祖皇帝始创河山,历数千百年风雨飘摇成为眼下的模样,所有的武备存在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膨胀自己,而是为了给自己的臣民提供最坚实的保护。我想,天下没有哪个君主不爱自己的臣民,倘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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