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然记 作者:颜凉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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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原本的小屋已经坍塌大半,于是一行人又寻了个新的空屋,杭明哲被发配到废墟里寻找掩埋在瓦砾底下的柴火,剩下杭明浩陪着自家老爹,继续“开堂问案”。
事实上,从进屋之后,杭老爷子就沉默下来。他端坐在屋里唯一的椅子上,不发一言,代替他问话的是杭明浩,而他则静静听着,唯一幸存的油灯摇曳着火苗,他眼底的神色也随着火光忽明忽暗,似倾听,似思索,更似在审视。
春谨然直到此刻,才切实感觉到了自己面对的是武林世家的家主,杭匪无需说话,也不必发怒,只一个眼神,就可以让人倍感压力。之所以现在才感觉到,春谨然想,可能是杭老爷子之前被不肖子气得根本没空不怒自威。
“春少侠,”杭明浩站在杭匪身边,他的声音很温和,但这温和底下却有着坚定的力量,“能解释一下你缘何在鸿福客栈投宿,又为什么夜访裴少侠吗?”
“当然可以,”春谨然面不改色心不跳,“那夜我与友人约在客栈会面,友人失约,又偶遇裴少侠投宿,故而情不自禁,惺惺相惜,贸贸然潜入,盼能与君把酒言欢。”
说者坦然,可听者忍不了了。明明是不齿行径,愣是被描绘得仿佛品格高洁,郭判与祈万贯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相同讯息——太他娘的无耻了!
然,总有人能够拨开云雾:“原来春少侠喜采花。”
春谨然惊讶,他不知道杭明浩是怎么在那一堆华丽辞藻中抓住重点的,但面对聪明人,兜圈子反而事倍功半,只有第一时间打消对方的疑虑,才是正道:“我喜采花不假,但从不扰女子,不信的话,大公子您可以去江湖上打听,或者,这边这位郭判兄也可以为我作证。”
突然被点到名字的郭判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对上杭明浩探究的目光,才呐呐道:“呃,对,他是有名的专门祸害江湖好汉,倒是没听过对哪位姑娘下过手……”为什么是他来替疑犯解释啊!
杭明浩点点头,似接受了郭判的说法,然后将目光重新放到春谨然身上,俊朗的脸上神情平和:“既然春少侠是因为友人失约,才无端卷入小妹被害之事,那可否告知,少侠约的是哪位友人?”
春谨然微微皱眉,难怪杭老爷子放心将杭家大事小情交与杭明浩处理,这位杭家大公子,可是比自家三弟强得多得多,甚至用杭明哲来与他对比都有点侮辱意味,应该说祈万贯、郭判与杭明哲三个加在一起,也未必能顶上小半个杭明浩。
明俊兄,我已尽力,奈何贵兄反应敏捷心思缜密,实在绕不开,抱歉了——
“杭明俊。”
春谨然淡淡吐出这三个字,然后不意外地看见杭明浩眼里第一次出现情绪波动。
“明俊?”杭明浩不太确定地又问了一遍。
春谨然点点头:“正是您家四公子。”
拾柴归来的杭明哲一条腿刚卖进门,闻言手里的柴火险些没抱住:“你认识我弟?!”
春谨然尴尬笑笑,努力解释:“都是江湖男儿,情不自禁,惺惺相惜,免不得秉烛夜谈,把酒言欢,哈,哈哈……”
祈万贯与郭判第二次面面相觑——
【祈:他就不能换个说法么……我看杭老爷的额角似在跳动……】
【郭:词穷了。一采花贼,你能指望他有何文采。】
【春:一个视财如命,一个杀人如麻,终生一贫如洗,永世冤魂缠塌!】
【祈、郭:……带有诅咒的打油诗不算!】
围观者都听不下去的解释,杭明浩却意外地接受了:“原来如此,难怪那夜四弟偷偷摸摸想要溜出家门。”
换春谨然奇怪了:“那他为何最终没来?”
杭明浩不语,只淡淡看着他。
春谨然忽然明白过来,有些不忍道:“彼时,杭姑娘已经失踪了,是吗?”
“嗯,”杭明浩苦笑,“我让四弟把所有事情推开,专心去找小妹,怎知……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吧。”
是啊,如果杭明俊来鸿福客栈与自己相会,也许会撞见杭月瑶也说不定,可却偏偏因为要寻找杭月瑶而失约。
只能说,世事无常。
第14章 雪后孤村(八)
“明俊兄现在何处,还……好吗?”小妹惨死,任何一个哥哥都不会好受,作为朋友,春谨然自是关心。
“放心,他已返回杭家,”杭明浩道,“我与爹这番出来,家中大小事务便是他在打理。”
春谨然长舒口气:“那就好。”
如果说在此之前,春谨然还担心自己被冤枉的话,那么见到杭家父子——杭明哲不算——之后,这种疑虑彻底烟消云散。杭家之所以能够成为武林世家不是没有道理的,根基深厚是一方面,但同样,主事者也并非无能之辈。
冰冷的炉子被杭明哲从废墟里拾回的柴火填满,很快,便燃烧起来,散出阵阵温暖。
春谨然站在那里不敢乱动,只好不住地活动手指,希望冰冷的指尖能快点暖和起来。
祈万贯、郭判与裴宵衣站在一旁,相比春谨然这个“采花贼”,赏金楼主、正义判官与友人门下,便看起来没那么可疑了。
疑点都问得差不多,杭明浩看向自己的父亲,似在传递某种审问之后的判断。后者表情威严,无任何松动,只轻轻点了一下头。杭明浩心领神会,重新面向春谨然:“看起来,春少侠确实是无辜的,害你受苦多日,抱歉。”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让春谨然受宠若惊,本以为即便杭家父子英明,自己多少也还要费上一番口舌才能自证清白,哪承想……
“不过,”杭明哲话锋一转,“春少侠毕竟是亲历之人,可否将你在小妹出事当晚的所见所闻悉数告知?”
春谨然:“事无巨细?”
杭明哲:“有劳了。”
春谨然:“……那我能坐下说吗?”
问完不等杭明浩回答,春谨然已经席地而坐。一整夜的见闻啊,他这连日来被风雪严寒饥饿甜腻以及陆有道折磨过的小身板,很可能讲到一半,便摇摇欲坠,不到结尾,即倒地身亡!
“事情是这样的,”春谨然盘起腿,微微抬头凝视房梁,仿佛那里藏着无穷无尽的回忆,“那夜我与明俊兄约在傍晚相会,可我足足在客栈大堂等了两个时辰,直至夜深,也没有等到人。这期间外面一直在下雨,除此之外无任何异常事件或者声响,住店的都已休息,大堂里只有我与店小二,之后这位裴少侠便浑身湿淋淋地拍响店门。他的模样风尘仆仆,好似之前都在长时间赶路,但是他未带包袱,也没披蓑衣,我想应是赶路途中突遇夜雨吧。他和店小二说要住店,店小二便引他上楼,我见他面容姣好,算了,实话实说吧,我见他绝色倾城,便心生歹念……啊不是,心向往之,故而没多久就按捺不住,上楼敲响了他的房门。他开门与我说不过两句,便冷然谢客,我自是不甘,遂从窗口潜入。之后我与他相谈甚欢,闻鞭起舞,直到坠落的杭姑娘经过我们窗口。在此之前,我没有听到过任何争吵呼喊或者打斗声,如果非要说,那只有不知何处传来的调笑声,我以为应该是客栈里哪对璧人在嬉笑调情。杭姑娘坠落之后,我第一时间出去查看,彼时杭姑娘满身血迹,脖颈处有一道致命剑痕,并且……衣衫不整。我将她抱起,这才发现她已经没了呼吸,这时裴宵衣也来到我身边,当然我没空理他,直接将杭姑娘抱到了屋檐底下,毕竟雨太大,不宜留在外面。哪承想店小二这时窜出来,见我抱着杭姑娘,便一口咬定我是凶手,我真是百口难辩。也合该我倒霉,这位郭判官又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在冤枉我是凶手的基础上,又将裴兄连坐,于是我只好暂时放下杭姑娘,与裴兄一起逃命去也。之后三天,就是我和裴兄跑,郭兄追,我和裴兄继续跑,郭兄继续追,直到我们三人皆筋疲力尽,祈楼主从天而降,坐收渔翁之利。之后的事情就一目了然了,祈楼主将我们押解于此,想与您杭家会合,不巧天降大雪,加上一个疯魔了的陆有道,这几天鸡飞狗跳地闹到了今日。”
一口气说太多让春谨然口干舌燥,幸好炉子上刚架的一锅雪还没有完全融化,春谨然连忙掬起一捧吃了个痛快。
趁春谨然喝雪水喘匀气的间隙,杭明浩转向郭判和裴宵衣:“他说的与你们的经历有何出入之处吗?”
裴宵衣摇头,难得发自肺腑:“我记住的没记住的,他都记住了。”
郭判追加感慨:“何止事无巨细,简直昨日重现!”
杭明浩点点头:“那么轮到您二位了。”
郭判坦然相应:“大公子想问什么尽管问。”
杭明浩:“郭少侠那夜为何出现在客栈?”
郭判:“追捕江洋大盗凌铁海,有传言他近日在那附近出没。”
杭明浩:“见到凌铁海了吗?”
郭判:“没有。”
杭明浩:“裴少侠那夜为何出现在客栈?”
裴宵衣:“赶夜路遇雨,无奈投宿。”
杭明浩:“您说是外出为靳夫人办事,方便透露何事吗?”
裴宵衣:“靳梨云离家出走,靳夫人派我外出寻找。”
杭明浩:“找到了吗?”
裴宵衣:“没有。”
杭明浩:“春少侠休息好了吗?”
春谨然:“啊?”
杭明浩:“如果休息好了,我们继续。”
春谨然:“……你这就算问完他俩了?!他俩拢共说的话还没超过三句!”
杭明浩:“你心思缜密观察细致,提供的线索更为详尽重要。”
春谨然:“那倒是,不是我自夸,我……你夸我也没用,我该说的都说了!”
不是春谨然撒泼耍赖,而是他真的把知道的都据实相告了。况且,都是疑犯,凭啥就审他一个人啊!天理何在!道义不存!
不知道是否听见了“疑犯”内心的控诉,一直沉默的杭匪老爷子忽然开口,低沉中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能再细讲一下小女当时的样子吗?”
春谨然明白,当时雨势那么大,很多痕迹都已被冲刷,加上围观者、好事者的凑热闹,等杭家人赶到客栈,现场必定一片狼藉,别说有价值的线索少,怕是很多线索都未必是原本的模样,所以杭老爷子才会问他这个最早抵达现场的人。
责任重大,春谨然不敢草率,他闭上眼,让那夜的一幕幕从脑海中过。此时它们不再是连贯运动的,而是一幅幅定格了的,带着风声、雨声、人声的画卷。
屋子里安静极了,没人出声,只有炉子里的柴火因为燃烧,偶尔发出几下“啪啦”,却衬得这幽夜,更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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