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铭如刀剑直挺挺的声被风卷过来,掠过耳边。
浓郁酒味却久久不散。
虞子衿探头探脑去看。
黄昏下,树木投下的影拉得长长斜斜。不经雕琢的石桌带有原始粗糙,上头七零八落摆着几个酒壶。都铭身姿挺拔地坐着,与另外趴附在桌上的人形成照明反差。
都铭伸手去抓酒盏把手。那人不管不顾要来抢,将手也覆盖上去。是好看的一只手,骨节细,指节长,一层白皮青筋隐隐,必然不曾碰过刀剑。
铁血无情的镇国大将军偏偏怕了这只手,碰了滚开水似的猛然缩了回来,握成拳头躲到桌底下去。
“那就是我哥哥。”虞子衿小声说:“都铭喜欢我哥哥,他遇上我哥哥才会这样。”
玄北点了点头。
“可我哥哥不喝酒。”虞子衿又说,“他以前说了,读书人不碰酒,不下馆,不求做官不拍马屁。
他很喜欢你呢。”
玄北撩起眼皮瞥虞子衿一眼,半真半假地沉吟:“既然这样,不如……”
虞子衿一脸凶相揪住他的耳朵,老虎似的威风:“不准不如!没有不如!你就是好喜欢我!”
玄北闷声笑了笑,抓住他作乱的手。这时又听见一道沙哑的声道:“三日前,国师放言子衿乃祸国之人。”
玄北在国师二字时忽然捂住了虞子衿两只耳朵。
他手一转地不再拖着虞子衿,惹得虞子衿夹紧腿,牢牢挂着,再摇头摇头想甩开玄北的手。
虞子衿扭来扭去挣脱开玄北的手,只听都铭道:“你曾说但凡迷信鬼神之人,必然自信无能,才期许外力。你也称赞过大王不兴鬼神是好事。”
头一回听都铭言说如此长一段话。不过虞子衿注意力全在称赞上。
虞清安也曾费尽心思扣住虞子衿在前院吃好喝好住好,亲自带在身旁,尝试教导他诗书。可惜虞子衿铁定主意不走男子汉该走的路,成天上跳下蹿,撕开书本烤红薯,毛笔拿来画乌龟。
虞清安只好另打主意,意图寻个武艺高强的师父来教导。虞清安左找又找花费三个月才找来一个世外高人。
不过只到第二日,虞子衿蹲了一炷香马步就揭竿而起,活活气走了师父,从此又潇潇洒洒活在后院里。
无论如何,虞清安是个眼界极高的人,难有赏识的活人。多半看得上眼的都是滚滚历史里的文人雅士。
如今却夸赞了玄北。
虞子衿朝玄北努努嘴,无理取闹地使眼色:听到没有?我哥哥夸你?你听了是不是可好受?
谁知先扬后贬。
虞清安立刻又道:“那已是昔日往事。如今的大王不顾大局,公私不分了。”
虞子衿又看看玄北脸色,无波无澜的。
都铭不太认同,“你想多了,大王心中有数。”
虞清安径自灌下两杯酒,醉意朦胧地回答:“我称病不上朝有半月。哪怕传出与牯夏拉来往密切,防也好问也罢,大王也全无动作。我已分不清究竟大王对这个位置这个国家这个天下还上不上心!?是否他的心里只剩下一个虞子衿?”
“虞清安!”
都铭顿时气势冷起来,张口欲言,“何必装病试探大王?你与牯夏拉来往密切是真是假?”
虞清安打断他,神色倔强,“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不用你提醒。”
“别告诉我,你更改志向想去做乱臣贼子!”
都铭冷冷道:“究竟是你的大王有矛盾在先,还是你和牯夏拉勾搭在前?”
“都铭!”虞清安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手撑住桌子,语气是不可置信的,“你我是自小的挚友,难道你怀疑我会有意与牯夏拉合谋?我图什么?丞相之上还有什么?难道我想爬上王位去?你说这话前有没有仔细思量过?!”
酩酊大醉的虞清安流露出几分得理不饶人的霸道。他劈头盖脸的一顿质问也显现二人关系亲密,足以让好脾气的虞清安肆无忌惮的使姓子。
果不其然,都铭脸色软了许多,伸手扶住虞清安,低声道:“我只……担心你走错了路。”
虞清安又坐下来,他木着脸斟满一杯酒,躲过都铭抢夺,一口下肚。放稳空杯,他忽沙哑发问:“倘若当真有一天,我为逆贼,你会与我为敌么?”
真是大逆不道的问题。
虞子衿这时候双手拉拉玄北的耳朵,软声软气地说:“这里不好玩,我们走吧。”
玄北心知虞子衿是怕他听见手下最得力能干的大将要合谋对付他。
“你听见没有——”虞子衿哼哼唧唧又挠玄北,“我要走!我要去别处玩去!”
那边都铭沉默片刻,只吐出三个字:你醉了。
今晚把酒话家常是不能的了。
玄北深深看一眼都铭与虞清安,转身离去。
虞子衿扭头看。不料想虞清安趴着,脸看不清,肩胛骨在微微抖动,不过看不真切,分不清究竟是怎么了。
而都铭复杂眼色突然从虞清安身上挪开来,与他四目相对。
——他知道我们在这了。
虞子衿这么想着,就是不知都铭何时发觉的。
起初知道,他就不该放任虞清安酒后胡言乱语。要是才知道,那句你醉了又是什么意思?
倘若虞清安真的与牯夏拉一起反,都铭会如何抉择?
虞子衿试图从他深邃目光里看出一个所以然来。可惜都铭心思太深太错综复杂,犹如蜘蛛网密密交织。他看不明白。
虞子衿又想问问玄北,要是王位被夺走了,是不是他们就能一直在宫外玩了?
不过他没问,他只是扭回头,拍拍玄北的头说:“咱们去找白胡子神仙喝酒吧!”
作者有话要说:
白胡子神仙:上线中ing
第66章 美人呀美人真可爱
马车咕噜噜朝郊外章家村行驶而去。
虞子衿兴致勃勃盘起胳膊作靠垫,趴在小窗口上。
两只眼睛走马观花要将街道上好玩好看好吃的一点不拉看下来。但凡瞧见一个挎竹篮的老婆婆、身着艳丽大红衣裳的女子皆要大惊小怪地描述给玄北听上一听。更别提半路被他看中的新鲜玩意儿,非要尽数买下堆放在身旁才可。
好不容易走出城,马车里头不知不觉放下零零碎碎地街头小吃与各路新奇玩意儿。
树木没看头。
虞子衿心满意足地咬着糖葫芦整理家当,这才有空含糊问一句:“为什么去章家村?白胡子不姓章。不是姓什么住哪里的么?”
“阿寥莱之妻姓章。”
玄北扒拉一下虞子衿毫不手软搜刮来的宝贝家当们,乱七八糟什么也有。大多不是稀罕物,也就能讨讨少在市井走动的虞子衿的欢心了。
见虞子衿头也不抬,一心一意搭理这些玩物,玄北又道:“阿寥莱本不是邺国人。他应当出生在蛮荒小国,自小被人贩子骗走,千里迢迢运到这儿来。几十年前邺国男女失衡,女子占七层,故而买卖男子盛行。”
虞子衿果然被引起兴趣,手上动作渐渐慢下来,“他被他妻子买了?”
玄北摇摇头,又娓娓道来:“阿寥莱聪慧出少年,使计逃脱了,一路逃至章家村,倒在一户人家前。恰好这户人家唯有一女就不能再孕育子嗣,就此收留阿寥莱。原本阿寥莱与章夫人只作姐弟,章家一贫如洗但对阿寥莱上心,砸锅卖铁供他读书。”
“然后呢然后呢?”
虞子衿抬起头来,迫不及待地催问。他就爱收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故事,从前还有小今子偷偷送连环画给他看。此时有白白的好故事听,不用费力看,他自是喜不胜收。什么风筝绸缎饼也比不上故事分毫。
“而后——”
玄北故弄玄虚,停顿小半天,直要惹来虞子衿吵闹才慢悠悠地答:“而后章家夫妻病重双双去世,阿寥莱苦读多年考得功名。当时的王倚重他,见他满腹才华却二十多年岁没有女子相伴,便要赐婚。阿寥莱拒不从婚,声称心有所属。阿寥莱也曾当众求娶章夫人,可惜章夫人那时候全心全意把他当作弟弟,还半夜收拾包袱离家南下,不愿扰乱阿寥莱光明仕途。”
“那白胡子找到她了吗?”虞子衿紧张兮兮地问。
“阿寥莱险些辞官,花费近大半年找回章夫人,又诚心相伴一整年才得以如愿以偿,与章夫人结为夫妻。此后二人举案齐眉从未争吵,哪怕一个位极人臣,一个是大字不识热衷田地的农妇也挡不住夫妻情深。”
玄北似眉头动了一下,“可惜……”
虞子衿猜他要说可惜章夫人死得早。不过说话间恰巧马车走到了地儿,外头赶车人压低声音禀告:“爷,到了。”
虞子衿原本就挺喜欢与和气的老头阿寥莱相处,听完这个故事更惊讶于看不出云淡风轻的白胡子竟也曾为女子离经叛道过。
他头一个钻出马车跳下去。
时候正好,竹屋光明磊落地门户大开着。阿寥莱正要面朝他们往椅子上坐。他正对面整整齐齐摆放一副要快,是数年如一日为活在心头的妻子所摆。
“白胡子!”
虞子衿兴冲冲入门去。玄北亲自拎着好酒走在后头。
阿寥莱倒没被突然造访惊吓住,不紧不慢放下竹筷,起身拍抚衣袍欲行礼。
玄北及时出手制止,“不请自来的人是孤,先生不必行礼。”
阿寥莱不推辞,既不问从何而来也不问为何而来。他只管转身添上两幅碗筷与酒杯,淡然自若又坐了下来。
“不知王会造访,唯有粗茶淡饭相待,草民不胜惶恐。”阿寥莱低了低头。
虞子衿笑嘻嘻看他,其实不见半分惶恐。
哪来的惶恐?阿寥莱明明是个真正天不怕地不怕掉脑袋也不怕的白胡子老头,超凡脱俗无欲无求,故而称得上一句老神仙。
玄北摆手,“孤本备有酒菜,不过记着先生向来不许美味佳肴上桌,不好坏规矩。”
阿寥莱是个古怪人,他将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与金银珠宝统统拒之门外,热衷于亲力亲为,竭尽所能令日子简朴简朴再简朴。传闻他衣食住行皆自理,吃的还是亲自种出来的素菜与后院圈养的鸡鸭。或许恰恰如此,他能够一份返璞归真的纯然。
偏生这就委屈虞子衿了,他不讲道理,决计不肯让步于白粥咸菜的。他巴眨巴眨眼睛,乖乖巧巧地问:“那我放在地下吃可不可以啊?”
阿寥莱捋一把飘然地大胡子,拿苍老的眼珠子去看待虞子衿。
虞子衿不退不让,使劲眨眼扮可怜,两只饱满的大黑眼珠水亮亮的,拥有一种孩子气未脱似的理直气壮,叫人心里一阵阵发虚,仿佛当真哪里对不住他似的。
阿寥莱败下阵来,松了口:“大王与美人但食无妨。草民一介俗人,就不必多费珍贵佳肴了,只需一粥一菜即刻。”
“菜可不吃,先生该不会滴酒不沾吧?”
趁虞子衿欢欢喜喜跑去马车边要小厮拿出食盒,玄北斟满一杯酒推给阿寥莱,“尽数宫内宫外,竟无人能同席饮酒。恰好这顽皮小子惦记你,提议来这儿吃上一顿。于是一时兴起突然造访,打扰先生了。”
虞子衿又蹦蹦跳跳进门来,风似的一阵子晃了过去。他拆分开层层叠叠的红漆食盒子,端出一层又一层烤鸭煎鱼螃蟹汤摆上桌来。光是看上几眼,馋猫虞子衿喜不胜收,挑挑拣拣每一份全要夹几口堆在白米饭上。他却不去吃碗里的,一边下菜似的吃数十粒一小团米,一边再伸筷子去夹碗里的菜送入口中。
“贪得无厌。”玄北任由他没规没矩地胡闹,对阿寥莱摇了摇头,“先生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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