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 作者:时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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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吃个七分饱左右便罢,又饮了一些清水,这才靠避风的石岩下面歇下。
出门在外,且又是和正道同行,即便是睡,其实也都睡得很浅,毕竟也得防备着对方夜里下手。
只是这一夜,约莫是距离天机禅院太近的缘故,沈独眼睛闭上快一个时辰,竟也毫无睡意。相反,功力深厚的他五感极为敏锐,连山间的风吹草动都能听个清晰。
如此辗转折腾,三个时辰过去,都还醒着。
沈独心底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一夜怕是根本难以入睡了,于是干脆睁开了眼。
天山一轮霜白的弯月,顿时落入了他的眼底。
深谷上方的山壁上倒挂着古松杂草,湿润的云雾气都隐隐从其间淌过。
偶有虫声鸟鸣,越衬得此地静寂。
有夜里的凉风吹过,竟是一片沙沙摇曳的声响。
沈独顺着那声音的来处看去,便看见了月色下那一片绵延数十里的竹海。
白日是碧翠,夜里是墨绿。
就这么浓稠的一片颜色伏在那山间,可每一枝每一叶都有一种拔俗的意态,仿佛在低语诉说。
周遭妖魔道和不远处正道的人似乎都睡熟了,只有双方留来驻守巡逻的人还在远处走动,相互戒备提防,也听着周围的动静。
沈独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但再多再多理智的念头冒出来,在触着他目所之见、心之所念的这一片竹海时,便全都被打得没了影儿。
他就睁着眼睛,这么一动不动坐了足足有三刻,终于还是没忍住,随手捡了身旁两剑,轻身功法一提,竟是半点声音都没发出,化作一道鬼魅之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
不空山后山脚下,竹林茂密,残叶堆了满地。
风过竹林,林间那一间简单甚而简陋的竹舍里便发出了呜呜的空响之声。
屋内没有半点亮光,黑漆漆的一片。
“吱呀”一声,那一扇门被人推开,终发出了生涩又令人牙酸的一阵轻响。
一段月光从外倾洒进门里。
来人因为一路的疾奔,胸膛里尚蕴蓄着几分不规律的喘息,颀长的身形在月光里埋下一段阴影,倏忽变得静止。
空气里浮动着微尘,在月光下有一种惨白颜色。
原本总氤氲在这竹舍中的那旃檀香息,不知何时竟已变得幽微,似乎是被流淌的时间稀释,都不大能闻得见了。
唯有那一股药香,还残余着清苦的痕迹。
只是……
没有人。
更没有那和尚。
沈独来时那无端端滚烫起来的心,终于还是在怀着渺茫希望推开门的一瞬间,冷落了下去。
在门口站了有好久,他才走了进来。
冬日用的炉子里只剩下冰冷的炭灰,书案上没了笔墨纸砚,书架上也没了佛说经卷。甚至,屋内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灰,伸手轻轻在书架上一摸,便沾了满手。
整个屋子都变得空空荡荡,就好像这里从来没有人居住过,而曾发生在这小小一间竹舍里的一切情与爱,都不过是他的一场梦。
摸不到,寻不着。
沈独一下变得有些失落:那和尚,终于还是从这里搬回了禅院吗?
孤窗外,月生寒,竹影摇。
深夜里不空山顶的天机禅院,灯火已经渐渐暗了下去,满院恢弘的建筑都沉眠在了黑暗之中,唯有藏经阁之内还有薄薄的一片弱火从窗内透出亮来。
缘灭方丈便站在窗前,向外面的黑暗看去。
在他背后,是一尊丈高的佛像,佛前供奉着香火,那一身雪白僧袍的僧人则背对着窗站在佛前,抬眸注视着佛祖那一双悲悯天下的含情之目。
昏黄的烛火照不见他脸。
只有那为宽大僧袍所遮盖的身形,在不远处的蒲团上投下一道摇曳的暗影。
“妖魔道狼子野心,竟逼得正道为虎作伥,为他们强夺武圣所留之武学精要张目。方才山下弟子来报,他们一行人夜里驻在了六里之外的山谷里,怕是明日天一亮便要逼上禅院。”
缘灭看着,叹了口气,转过身来。
“出家人慈悲为怀,可你一念之差,救下的却是祸害苍生的邪魔。如今此獠卷土重来,佛藏若落其手,又不知该掀起怎样一场腥风血雨。届时,你又当如何处之?”
僧人的身影一动不动,只依旧注视着高处的佛眼,似想知道这天上的神佛以这一双悲悯的眼看的到底是什么,又好像是要从这一双真正的慧眼之中得到某一谜题的答案。
但佛不语,佛不言。
他于是也沉默了良久,才道:“邪魔外道,为祸苍生;一念已错,今者自当醒而除之。”
第67章 逼上禅院┃山水,山水,山水。
一夜过去, 沈独没了踪影。
妖魔道上所有人都有些傻眼。
正道那边听说了这一趟最紧要的“沈道主”不见了的事情, 也不由面面相觑, 议论纷纷起来。
陆帆的目光从妖魔道那一边扫了一眼,看了看才从马车里下来的那面色苍白的娄璋。
这是他外甥,可如今只能看着。
他虽是斜风山庄的庄主, 可眼下这情况也是不能上去与这孩子说什么话的,因而面上看着平和,心底未必不记恨沈独霸道阴险。
瞧见妖魔道那边有些骚动, 他便向旁边问了一句:“沈独那厮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昨儿半夜, 你们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顾昭与池饮都在旁边。
表面上身为正道里数一数二的年轻一辈,顾昭又是个假模假样、长袖善舞之人, 这些天来自然与池饮说了不少话,在众人眼中算是关系很好了。
陆帆一问, 两人都相互看了一眼。
池饮道:“连日赶路,我都没睡好, 昨夜困极了,却是没听见什么声音。”
顾昭也摇了摇头。
陆帆便皱了眉:“那厮说今日便要上山,眼下又不见人, 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暗地里计算什么阴谋诡计。”
阴谋诡计?
那倒不会有的。
顾昭拔了水囊的塞子,仰头喝了一口水,那天光从高处照落在他眼底,便成了一片高邈的透彻。
山谷里有溪水,雾气也很重。
清晨的日头才刚刚爬出地平线, 却还升得不够高,不能越过那连绵的群山照过来,所以谷中还有些昏暗。
约莫到辰时,远处才忽传来了掠空之声。
“道主回来了!”
妖魔道那边,姚青等人第一反应是警惕,但起身后循声一望,一下就辨认清楚了山林间腾跃的那一道身影,颇带着几分惊喜地喊了出声。
确是沈独。
只是看上去,神情与前些日不大一样。
兴许是这山间的晨雾打湿了他的外袍,又或许是林间的冷风吹凉了他的眉目,眼底未见有多少疲惫,却显出一种隐约冷漠的冰寒。
沈独的心情,似乎并不好。
夜里忽然没了人,天亮回来,又是这一副表情,难免让人怀疑是发生了什么。
可谁也不敢问。
“都收拾停当了吗?”
沈独落到了近处,看了姚青等人一眼,直接问道。
裴无寂定定看着他眉眼没说话。
崔红也心存疑虑。
但姚青却是没想那么多,虽有疑惑也压下了,只回道:“一应事宜都已经收拾妥了,今早起来倪神医也再次为娄公子诊过了脉,无大碍,可以出发。”
“好。”
沈独其实是在那竹舍中度过了一夜,明明已经是许久都没有人住的样子,可他也不知为什么要留下。
就好像这样能等来什么人一样。
可第二天睁开眼醒来,也还是空空荡荡。
推开门来,几片枯竹叶被风吹得落在阶前,冷清得没半点人味儿。
于是他忍不住想,那和尚为什么不住在这里了?是有事搬了回去,还是受了禅院的责罚?或者干脆是被责斥面壁思过?又或者,其实他已经不在这里,也不在禅院了呢……
来之前想得再好,却也敌不过这一刻的茫然与忐忑。
沈独这才想起:在来这里之前,他既没有让人查探过禅院里这和尚是什么地位又是什么处境,受到了怎样的责罚,更不清楚他此刻是不是还在禅院。
完全是脑子一热,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
昔日的周密算计,在这种时候都抛出去喂了狗。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
既然已经因为这前所未有的冲动走到了眼下这一步,那么不管这和尚还在不在,他总要去天机禅院一趟;若和尚在,那不管他愿不愿,他总要把人抢走。
哪怕仅有一年,甚至是一天。
眸光流转,沈独打量过了妖魔道这边的情况之后,便直接看向了正道那边。
见他回来,陆帆顾昭等人也全都站了起来。
那模样分明还带着几分戒备,显然都觉得他半夜没了人影现在又回来,藏着一点猫腻。
沈独心底嗤笑了一声,却并不在意,只远远地扬声对他们道:“陆庄主,顾少山还有池少盟主,时辰到可以开拔了。”
对于自己昨夜干什么去了,一句不解释。
正道那边的人听了这近乎颐指气使的一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可到底本来就是他们输了赌约,还不得不按照他的指示走,一时憋屈到了极点。
陆帆等人的脸色也不好看。
但妖魔道这边哪里搭理他们?
沈独既然已经回来了,那只要沈独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几乎都没二话,该上车的上车,该牵马的牵马,不一会儿已经重新如昨日一般聚集在了一起,出了山谷往山道上行去。
正道这边只好跟上。
沈独在妖魔道这一行人的末尾,顾昭等人则正好在正道这一行人的前头,于是正好挨在一起。
顾昭骑的是匹白马,不紧不慢走沈独旁边。
他打量了大量沈独神情,又看了前面娄璋所乘的马车一眼,道:“一会儿上了禅院,有我正道在,沈道主想能得偿所愿,顺利拿到三卷佛藏。届时娄公子该也对道主没了用处。陆庄主心系外甥已久,又担心他安危,不知沈道主看在正道如此配合的面子上,能否在事后放过娄公子?”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本道主自不会再为难他。顾少山乃是蓬山第一仙,当日擂台上可也一展威风。就是看在你亲自开口的面上,本道主也不敢不应。”
话说得是一点也不客气,可面子也给够了顾昭。
“事了下山之时,自当让娄公子与陆庄主亲人团聚。”
“如此便多谢道主了。”
顾昭说这话时,也悄然调转目光看了陆帆一眼,却见这一位本该心系外甥的庄主面色并不大好看,心底于是哂笑一声,但面上未表露分毫。
“陆庄主,如此一来,您也该放心了。虽则不能为娄公子保住三卷佛藏,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活着便好。您说呢?”
陆帆听着这话,也不知怎么,竟听出了一种刺耳的感觉。可转脸来看顾昭时,又觉得这来自蓬山的后辈笑得客客气气,哪里有半点讽刺的意思?
只好当自己是错觉。
旁人问了,他自不好不答,便道:“沈道主答应放人便好,陆某人感激不尽。”
虚伪!
沈独是没看出这陆帆对他这外甥有什么感情,心里也不当是一回事,更不再接什么话,只一意地赶路。
他们昨夜休息的山谷,距离不空山也就六里。即便是山道回环崎岖,多有不便之处,可毕竟有车马,一个时辰也就到了不空山外面的河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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