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 作者:时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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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重新摸到剑的那一刻,他想——
现在可以给顾昭回信了。
*
顾昭是个狠人。
他的人生信条里面,从来没有过“等”字,直到他遇到了一个叫做“沈独”的人。
有着绝好的样貌,绝世的修为,绝高的地位。
他,无法不等。
“你说,他过了这几日都没有回信,莫不是已经死在了禅院里面?”
高高的山崖犹如接天的刀刃,巍峨险峻,顾昭便在这上面最平坦的一块山石旁边坐下,将山石削平,成了棋枰,刻纵横经纬之线,拈石为子,一枚一枚地下着。
“两日前飞回去的幽识鸟,现在也没见回……”
“听闻天机禅院里面出了一点乱子,前日有人闯了千佛殿,为善哉一指戳中,至少是个重伤。老奴想,这些天不空山周遭风声鹤唳,还有本事突入重围闯进千佛殿的,怕非沈道主莫属。保不齐……”
站在顾昭身旁的,不再是仲舒,而是个老头。
他身子矮矮,白头发白胡子,杵着一根蛇头木拐,脸上皱纹横生,一双眼底却是精光四溢。
其太阳穴深凹,一看便知是个内功高手。
此刻却将目光从顾昭的棋盘上移开,向正南方向的天机禅院看去,目光里有些晦暗。
他说的这件事,顾昭自也是知道的。
只不过……
“若真如此,沈独如今势必不好受。只是我总觉得,天机禅院不至于私藏他。如此,原本就有伤的他,如何能瞒过所有人耳目?难不成,剃了个头,假装是个和尚?呵……”
话说一半,听的人没笑,他自己却先笑了起来。
老者没什么表情。
顾昭只摩挲着指间那一枚圆石,神情里颇有几分微妙之处,停了有片刻,才问道:“刚才不久,山上似乎有敲钟。通伯可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还不是妖魔道那些人!”
通伯笑了一声,神情里多了几分讥讽。
“也不知是谁在背后撺掇,前几个时辰竟然围到了人家山门前,好险没有被人打回去。老奴使人探得的消息,似乎是有人奉了裴无寂之命,前往天机禅院逼人。领头的,是崔红和姚青。”
“崔红和姚青……”
这两个人,顾昭也再清楚不过了。
一男一女。
在裴无寂上位之前,他们早已经是妖魔赫赫有名的凶徒,在老道主的时候,就分别出任着间天崖左右使的位置,许久未曾变动过。
外界传,沈独极信任他们,他们也对沈独言听计从。
但在不久之后,事情就有了微妙的变化。
那年沈独不知道是脑子里哪一根筋抽了,在屠灭了一行路经妖魔道的商队之后,竟然留下了个十六岁的少年,从此养在了身边。
这便是裴无寂了。
那一年,妖魔道上第一次有了奇怪的传言,说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沈道主好男色,与这裴无寂过从甚密。
难听的话多了去了。
当初谁也没将这少年放在眼底,可谁能想到,过了没几年,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间天崖左使!
原本由崔红、姚青二人瓜分的左右两使之位,一下就少了一个,只留下右使的位置。于是他们只能在这上面争抢。
今年你上,明年我上。
可再没有一个人,能从裴无寂的手里夺回左使之位。
裴无寂是沈独养的。
他打他骂他,教他武功;他侮他辱他,也训他计谋;他折他磨他,也默许他上位。
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原本身世孤苦、一无所有的少年,便成了妖魔道上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一头狼,有着狠毒的手段,冷酷的屠杀。
“裴无寂啊。”
想想竟有些替沈独感到头疼。
顾昭那一双渺渺似云山藏雾的眼底,隐约透出了几分奇怪的意味,可细细咂摸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
其实某一个问题,他私底下考虑过很久。
都说裴无寂不过是个男宠,能有今天不过都是靠着趴在沈独床上,两腿一张,在他身下承欢。
可他是见过裴无寂的。
偶尔低眉时,那种注视着沈独的眼神,实在与传言中的,不很对得上。
更奇怪的是,他私底下与沈独谈事喝酒时,他从不会提裴无寂,哪怕是一个名字。
“通伯,再看看下面的情况吧。我估摸着,即便他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也就是今明两日,不会拖得更久了。”
毕竟,沈独从来是个聪明人。
顾昭相信,他既然有办法燃香引幽识鸟与自己传信,就一定有办法再探听到最近的消息,或者有那行事的底气。
通伯素来是不很看得惯自家主人与那妖魔道大魔头之间的关系的。
但归根到底,可能是看不惯沈独。
只是顾昭都发话了,他再不愿意,事情也还是要去做,于是应了一声,点了头,便提了轻功往山下去了。
山岚吹拂。
日往西斜。
顾昭用那简陋的棋子,敲着同样简陋的棋盘,脑海中浮现的竟是沈独的生平,桩桩件件,一时有些惘然:“不杀人,死的便是自己。妖魔道上,哪里有什么人情?便是这江湖,又还剩下几分人味儿……”
*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但躲藏在不空山的这段日子,却给了沈独一种少见的、与世隔绝的清净,与其说是躲藏,莫若说是避世隐居。
凡尘俗世,皆不能扰。
不能走的时候,每一日都想着要逃脱这困境,回到妖魔道上去,回到那腥风血雨一日无歇的江湖上去;等到能走的时候,却一下想要停留在这桃源,避开那些忧烦,避开那勾心斗角永无止境的争斗。
一切,不过都因为一个和尚。
如果不遇到他……
沈独想,即便是自己落难于不空山,只怕也不会生出这般想法来。顶多是在这里过一段清静日子,却不会对这个地方,以及某一个人,产生本不应该有的留恋。
目之所及,远山苍苍,竹海摇摇。
沈独提着食盒走回,看见竹林里那间自己住了二十多天的竹舍时,一时竟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怔忡。
他站了许久,直到山风吹冷了身子,才重抬步,走了进去。
罗汉床,小火炉,木书案,竹书架,繁经卷,陋南窗……
食盒放在案上。
他的目光从书架上那些或新或旧的经卷上慢慢滑过,最终落回了画缸里,将那一幅簇新的卷轴取了出来,缓缓展开。
春兰未开,蝴蝶已至。
佛陀不过是在渡这天下苦厄之人,可苦厄人却因此陷入了另一段苦厄之中,为这佛陀济世的慈悲,沉醉着迷。
沈独一下就笑了一声。
他抬手一合,便欲将这画轴投入火盆烧了,可临到要扔时,才发现自己很没出息,不舍得将其毁去。
“还是留着吧……”
时光过隙,忽忽白马。
彼时彼刻,彼情彼心;此时此刻,此情此心。便都当是白日浮华梦一场,梦醒,酒痕犹在人失散。
何必停留,何苦停留?
宽阔的袖摆,飘飘洒洒。
风里面,他携了画,携了剑,出了这竹舍,心里空空,只空茫地朝着不空山那高高的佛顶望去。
他想,如果他还正常,脑子里该不会冒出这疯狂的念头。
可偏偏……
沈独很清楚,这一会儿,他不仅不正常,还有一种奇怪的、醉酒似的癫狂:“和尚和佛藏,我总该要带走一样。”
第26章 闭口禅开┃慧僧善哉,不过尔尔。
他是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
明明来这里的时候都好好的, 怎么要走的时候, 竟然觉得自己像是丢了什么东西, 又缺了什么东西?
所以,才想要找点什么,来将其填补。
那和尚。
或者那三卷佛藏。
若说天下还有什么能填上他心底这奇怪的空寂, 大约也就这两样了吧?一个是让他心生眷恋的人,一个是天下武学的至高境。
就保持在这种癫狂的状态里,沈独没有把自己拔i出来, 也不想把自己拔i出来, 只在这醉酒一般的朦胧中,踏着已经西斜的日色, 穿行在不空山之中。
所有曾经翻覆的阵法,都已经无法困住他的脚步。
犹如走在自家庭院里一般悠闲, 甚至还有一种慵懒的扶疏之态。
清风吹起他的袍角,也吹起了他的墨发, 竟好似要与这泼墨似的山水都融在一起,有一种天光共水光一色的和美韵致。
他眉间那一抹冰雪,便似不空山顶未化的冰雪。
冷然, 寂寥, 可又有一种出奇的干净。
沈独本不是什么庸才,跟过和尚很多次,自己也不是第一次闯入,所以即便这阵法有些微妙的变化,也被他察觉了出来。
面不改色地避过。
没多一会儿, 便再一次看见了那一片恢弘的禅院。
禅房和佛殿高高低低的影子,很快便与他前两日趁夜遁逃时所见重叠了起来,只是没有了那凌立佛塔高处、白衣似雪的僧人。
不知……
是不是又在千佛殿里,等着他呢?
“善哉,善哉……”
低低的嗓音,念及这名字的时候,犹如叹息,即便是漠然没有分毫波动,也会让人生出一种幽泉般婉约流转的错觉。
沈独一手负着,暗紫的外袍被风鼓荡,让他看起来更像是浓重的阴云。可他面上的神态却很轻松,甚至唇边还带着几分古怪的笑意。
半点都没有隐匿自己踪迹的想法。
他只提了一口气,踩着那一连排的琉璃顶,直接飞身前往千佛殿。
也不知是不是这时辰,和尚们都还在做晚课,或是都去用斋饭了,禅院内走动的人竟然不多。
是以他这么大胆地一路过来,竟也没人发现。
前些天被沈独绝地逃跑时撞破的千佛殿殿顶,已然打上了新木,盖上了新瓦,又刷上了新的彩画,修缮一新。
若非看上去的确太新了一些,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了。
既没有过那惊险的一夜,也不曾在那善哉手上吃了大亏,更没有撞破这殿顶,仓皇而逃。
在靠近此殿的瞬间,沈独心里就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渴盼。
以他的修为,感觉不到里面有人,或者里面的确没人。
可他竟前所未有地希望自己的感觉再一次出错,希望里面有人,希望里面是那一位曾将他打成重伤慧僧善哉,希望再与他交手……
也许未必能一雪前耻。
可这一定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纵使可能会让他失去一切,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
有什么不好呢?
总强过此刻为这一颗心上的空寂所支配时的难受。
他落在了千佛殿前,若忽略他与周遭格格不入、不合时宜的衣着,单看其面上的神情,只怕会让人以为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来这里寻求开悟的信徒。
抬步入了此殿,连脚步声也没遮掩。
殿内不见一个人,一如他的心一般空寂寂。
只有蒲团前的香案上,供奉着雪莲一盏,线香一柱;释迦牟尼镀着金身,其头颅旁边的佛光都绘成了彩画,里面隐着天龙八部众的影子。
祂悲悯地垂视着沈独,目光竟与那哑和尚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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