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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行+番外 作者:吴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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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情有独钟 布衣生活 江湖恩怨

  咣当一下,一锭银锭子和一个小瓷瓶被抛到地上。青衣人道:“看这个孩子瘦削的样子,你肯定也没给他吃饱过,这五十两纹银就算便宜了你。这孩子以后是我的人,没我同意,谁也不能碰他,所以要阉了你,那药你自己敷上吧。”
  他又对我道:“穿上裤子,跟我来。”
  我忍痛找回了自己的裤子套上,迈出一步,却两眼一黑,差点站不住。恍惚间,我看到他仿佛不耐烦地转身,一阵头晕目眩的失重,我大惊失色,半响才意识到他将我打横抱起。他身上的衣料也不知是绸是缎,脸贴上去,凉沁沁的很是舒服。我偎依在他怀里,闻到他身上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直达心底,唤起由衷的温暖。我在那一刻,莫名其妙感到心安,多年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
  如同有看不见的大铁锤狠狠砸到脑袋上,我一下子被拖入了昏睡的深渊。
 
  第 5 章
 
  我常想,我的整个人生,是因为遇到他而改变。
  如果不是那天我刚好跑到山坡上,如果不是他刚好想吹笛,如果不是我刚好能毫不费力地与他合奏,那么我的人生,可能会走怎样的道路?
  是会更简单,还是会容易,亦或,更麻木?
  或许,起码会更平常,更琐碎,更能,过得快一些?
  然而没有如果。
  所有看似偶然的人生际遇,在我回首往事的这一刻看来,都是不可避免的。
  就如这一刻,如果没有从前那些恩怨,我不会对那三个男人恨之入骨,如果我没有设计诛杀萧云翔,就不会莫名其妙,被这个叫沈墨山的男人强行掳走,逼着我,跟他每日共对。
  这个人想干嘛,要怎样,我已经懒得探究,最坏的打算,不过父子二人,一起死在这里。
  只是委屈了孩子,他生下来就丧母,跟着我这几年颠沛流离,好容易过上点安稳日子,又被我所累。
  我抱紧怀里的小琪儿,冷冷打量着眼前一切,我们现下身处城南一处杂货铺后院厢房,地方虽然干净,但分明简陋异常。沈墨山吩咐人开了饭,也是一张四方桌上摆了简单三菜一汤,并无粉白黛绿的美婢,也无并陈水陆的佳肴,用的器皿,也不过寻常竹筷陶碗,不要说螺杯象箸,就是像样点的官窑细瓷也不得见。
  沈墨山招呼一声,大咧咧坐我们身侧,夹了一筷子豆腐尝了一口,笑逐颜开道:“好,豆腐够嫩又新鲜,快尝尝。”
  举止似乎自然之极,但我分明记得,萧云翔称他为“贵客”。
  萧云翔是世袭的阳明侯,这些京城达官贵人,旁的本事没有,看人下菜碟子的功夫是年久日深。他既称沈墨山为贵客,舍得请他听一百两一首的曲子,那这位沈墨山,就肯定有其“贵重”的地方。
  更何况,这身深藏不露,高深莫测的功夫?
  我端坐不动,怀里的孩子却捱不得饿,待我察觉时,他已经悄悄儿伸出小手,摸上边上一盘大白馒头,正双手捧了张大嘴待咬上一口。
  我心中一惊,一把拍落那个馒头,低喝道:“琪儿!”
  小孩小嘴一扁,很懂事地缩回手,却小小声说:“爹爹,琪儿饿……”
  我一听喉咙有些哽咽,这孩子虽然跟着我受苦,但我小时候饿怕了,再难都没让他捱饿过,可现在如果让他吃,怎么能保证这一口馒头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饿了就该吃,”沈墨山在一旁淡淡地说,他随即拿起调羹,舀了一小碗豆腐,尝了一口方递过来,似笑非笑地说:“怕的话就饿着。你能扛,孩子可扛不了。”
  我怒目而视,再低头看自家孩子不住咽口水的可怜相,终于狠狠心,接过碗,先吃了一口,琪儿抬头眼巴巴地看着我,怯生生叫:“爹爹……”
  “等等,过半柱香,若爹爹没事你再吃。”我低头说。
  沈墨山闻言抚掌大笑:“阿黄啊阿黄,你这样,真不知该说是瞧得起我还是瞧不起我。我若想动手脚,这样试毒又有何用?”
  我放下碗,冷冷地盯着他,哑着声问:“抓我们来,你到底想干嘛?”
  “你猜?”他眨眨眼。
  我扭过头,自嘲一笑,挺直了脊梁骨:“易长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身无长物,倒拖着个孩子和仇人,你带走我,他日萧云翔必要找你麻烦,我实在想不出对你有何好处。”
  “谁说没有,”沈墨山微微一笑:“我可以你为交换,让萧云翔淮安盐道,再让利三成。”
  原来如此,我心里一凉,深吸一口气,却听他语气一转,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我也可以,随时改变主意。”
  我抬头直面他。
  “我是个生意人,不做亏本买卖。”沈墨山含笑说:“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不把你交出去。”
  “除了琪儿。”我斩钉截铁地说:“不要拿孩子说事。”
  “放心,我不至于。”沈墨山点头。
  “你不怕得罪阳明侯?”我微微蹙眉:“萧云翔为人自诩风流,实则阴狠,我险些要了他的命,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沈墨山宛若听到什么好笑的事,脸上笑容加剧,眼底却精光四溢,口气清淡,却霸气天成:“区区一个萧云翔,我还不放在眼里。”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问:“你待如何?”
  沈墨山忽然转成温柔一笑,拿起筷子说:“吃饭吃饭,吃了再告诉你。阿黄,你爱吃什么,小阿黄呢?告诉我,明日我让厨子烧去。”
  我还未答话,琪儿却鼓起腮帮童声朗朗:“爹爹才不叫阿黄,琪儿也不是小阿黄。”
  “哦?确实是不好听啊,”沈墨山好脾气地应答小孩:“但是易长歌也很难听啊,琪儿给你爹再取个好听点的名?”
  琪儿很得意地偏着小脸,竟然说出一句我怎么也想不到的话:“我知道,爹爹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柏舟。”
  我如遭电掣,惨白着脸,久经沧桑的心底,竟然由不得开始颤抖。
  柏舟,柏舟,多少年,没人这么唤过我了。
  那个时候,青衣男人没有问我叫什么名字。
  他只是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然后漫不经心地说:“从今往后,你就叫柏舟吧。”
  那时候,我还没读过书,书本对我来说是非常神秘的东西。我不知道他当时随手拿起的书叫《诗集传》,也不知道他只是正好翻到《柏舟》篇。我只是单纯地高兴,高兴自己终于有了一个象人一样的名字,柏舟柏舟,发音清脆,干净利落,听起来很好听。我傻傻地笑了,傻傻地问:“柏舟是什么意思?”
  他道,就是柏木做成的小船。
  柏木?就是柏树吗?
  嗯。
  我认得那种树,会掉皮,味道很香,于是我更高兴了,咧开嘴说,我喜欢这个名字。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后来,当我终于能识字断文后,我迫不及待地翻阅了这首与我同名的诗篇,那字里行间的忧愤之感,让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既迷惑又哀伤的感觉: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覯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首由他无意间翻到的诗篇,竟然成了我此后半生最佳的注解。没有想到,那样一个午后,那样一双修长白皙的手,随便一指,我的命运,就这样一语成谶。
  我们住的地方,叫叠翠谷,顾名思义,一年四季,均是满眼苍苍绿绿,郁郁葱葱,就如同满眼兑现不了的希望,灭了一个,又生一个,明明灭灭,没完没了。
  我们住的竹楼外面,一株枝干粗大,却叶细如水的树偏安一隅,每个月圆的夜晚,他临窗伫立,一袭青衣,玉纤横笛,悠扬的乐声,总能吹裂那一派氤氲的绿色。
  “罄央哥哥,那是什么树?”曾经有一次,我问罄央。
  罄央嘴角上翘,脸颊上浮现柔和的微笑,摸着我的脑袋说:“那个啊,叫凤凰木。”
  我还记得,我们相识在我入谷的第三天,那一天,他随手一指,我就叫了柏舟这个名字。
  其后,他将我交给一个少年。
  那少年大我好几岁,长得比年画上的女孩还好看,笑起来,比最清冽的山泉,还要令人目眩神迷。
  他对我说,“你就是新来的小柏舟啊,我是罄央,你可以叫我罄央哥哥哦。”
  我当时很迷惑,不太反应“柏舟”唤的就是我,只知道愣愣地看着这个纤细柔美,如一杆凤尾竹般的少年。
  我不敢相信,这样合该美上云端,遥不可及的人物,会对丑陋如斯的我,不带讥讽和厌恶,只是这么单纯地微笑。
  “小迷糊,跟你说话呢,想什么呢?”他笑得更深了,唇齿红白分明,湛湛生辉的眸子里,满满的,全是温柔到要溢出来的光。
  “没,没想什么,”我窘得手脚不知放何处好,偷偷瞥了他一眼,鬼使神差地说了句:“你,你真好看。”
  “呵呵呵……”他开心地笑了,笑声如珠玉落盘,清脆动人。我的脸哄的一下烧起来,难堪地垂下头,绞着新换上的粗布衣的衣角。
  “小柏舟,你还真可爱。”他边笑边摸摸我的头,说:“罄央哥哥不算好看,这谷里啊,有的是比我好看的人,你以后就知道了。”说完,他又仔细端详我,笑着说:“嗯,就是小柏舟,长大了,也会是很漂亮的人呢。”
  我目瞪口呆,刹那间断定,他肯定是太善良了,善良到,不惜说这样的弥天大谎来安抚我小小的,不为人知的自尊。
  “跟哥哥走好吗?”他朝我伸过来一只手,“谷主说,你以后就和我住一起哦。”
  我呆呆地伸出手去,再快要接触到他细白柔软的掌心时,又窘困地缩了回去。我将手背到身后使劲擦了擦,才惶恐地,放入他的掌心中。
  罄央什么也没说,却执意拉过我那一只企图藏在身后的手,微笑着说:“我们走吧。”
  哪怕到了今日,只要闭上眼睛,我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罄央清俊的脸上,那柔软到心底去的笑容。他的笑容,在那一瞬间,骤然点亮了我晦涩的世界。我必须承认,在以后很多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比这更纯粹,更能在第一时间打动我的微笑。
  他的笑容,从此便珍藏在我心间,就如童年藏在枕头下,舍不得吃的麦芽硬糖一样,只有在心里太苦,苦到我几乎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才会郑重拿出来,舔一舔,汲取回忆中的甜味,再小心翼翼地收好它。
  罄央,他告诉我,这世上,除了冷漠、残酷、伤痛和愁苦外,还有善意,还有温柔,还有对人,不需要问原因的好。
 
  第 6 章
 
  是的,那时候,罄央真的对我很好。
  即使是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仍然要说,罄央,真的对我很好。
  在那间本来完全属于他自己所有的厢房里,罄央亲自支起另一张竹床,铺上晒了太阳的,又松又软的被褥,移来雪白的纱帐,然后,笑着把我抱到上面。
  我吓到了,直觉要跳下来,那么细密绵软的棉布被褥,我怕坐上去,会弄脏。
  他按住了我的肩膀,说:“别动,这是你的床啊,从今以后,你就睡这里了。”
  这里吗?我狐疑地看他,我狐疑地看四周,那个房间,就如罄央的人一样,如此纤尘不染,如此简约高洁,这里唯一不合适的,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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