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为臣 作者:楚云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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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监不无惊讶地看着他,摇着头道:“进了撷芳殿,你还想回哪去?从熙朝开始,这就是个死地了,多少人犯了错被送进来,也是一般地哭闹不甘,但从没人还能再走出去。”
和珅没理会这许多,掀被下床,就被陡袭的阴风吹地站立不住,重又摔回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老太监似已司空见惯地把一只瓷碗推过去:“你都烧糊涂了——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你还走得动?认了吧。你已经不是銮仪卫了,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被调到撷芳殿充作粗役,养好身子好好干活是正经——你与我们这些老废物不同,或许哪一天主子们高兴了,你还有出宫的希望……”
和珅看向那碗黑糊糊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的事物,也不挑剔,抓过来大口大口地吃起来,那老太监至少所对了一样——不把这伤养好,他就真地一辈子没指望了!他一面吃,一面听老太监絮絮地说着:“从博济后坏了事,被降为静妃软禁在此后,宫里就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有坏事的妃子全送到这幽闭,久而久之,这就成了‘冷宫’,成了死地——这宫里啊,聚集了太多人的怨恨绝望……没人愿意到这个风水不好的忌讳地方来,除了咱这些……‘奉命’看管撷芳殿的奴才们……”
博济后……和珅一下明白过来了,这说的是顺治的嫡皇后,由孝庄文太后亲自指婚的博尔吉济特氏,由于当年世祖章皇帝独宠董额妃,惹得帝后不和,世祖一怒之下将皇后贬黜,废居撷芳殿,至死方休。
“那撷芳殿只有你我二人?”和珅已经把东西吃完,从从容容地抹了抹嘴角。老太监有些费解地看着他——这个年轻人不象以往送过来的男男女女们,不是呼天抢地地怒骂就是悲伤绝望地流泪,他冷静地全然不象一个被葬送了全部未来的人。
“自然不是,这宫里是个人和人斗地至死方休的地儿,每天都有斗输了的人被送过来,走了又来,连我都不知道撷芳殿该有几人,能有几人……”
走了又来?和珅微皱着眉看向他,老太监转过干瘪的脸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走了的都永远不会再回来,没人知道这些人消失去了哪里……”
“明白。”和珅似不为所动,淡淡地道,“你告诉我在撷芳殿当差要做哪些事吧。”
与其说是消失,不如说是消灭。紫禁城就是这么一个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的围猎场,你失败了,认输了,那就会被对手彻底而永远地消灭!
可他还没查出来是谁害他,岂有这么轻易认命?
和珅的差使其实不复杂,撷芳殿是个只有一进一出的小宫殿,因着年久失修,早已经残破不堪,平常人迹罕至,惟有城狐社鼠窜跳其中寒鸦衰草盈目冲耳,他所要做的就是稍稍拾掇一下殿堂房舍罢了。
在这里时间仿佛被定格了一般,你被与世隔绝于此,每天晨昏都只能对着剥落的朱墙黄瓦空叹流年。和珅倒真没就此绝望,他早已因一次又一次或天意或人祸的打击而达到了千锤百炼之极限,仿佛真地只当暂在此处修养而已,不骂,不怒,不怨,静静地蛰伏着,等待下一个一飞冲天的时机。
撷芳殿的西北角有一个小小的佛龛,里头供奉的却不是什么菩萨神仙,而仅仅是一个无名的墓牌,并一段年久泛黄的白绫,用极鲜艳的红绳束了静静地被压在墓牌之下。也曾问过老太监这是宫里哪位主子巴巴地非要供奉在这种不祥之地,却只得到一个更加茫然的回答:“在我进撷芳殿的时候,这佛龛就在的了,隔个三五载,也有人来翻新修缮,但却不知道是宫中哪位主子妃嫔,供些什么东西在此——横竖进了这的人,不关己事莫开口总是明智的。”
和珅想想也是,这老太监要是事事知道,也不可能还活的下来。正在此时,门口又是一阵喧哗,和珅眉一皱:又来了。再转头去看那老太监时,他早已脖子一缩躲了个没影。
这老家伙果真是一点麻烦事都不沾惹。和珅还没回过神,就有一道影子向他扑来,紧接着一连串的人闯进殿来:“小贵子,你倒会躲,躲到这么个废人身后,他又能保的了你几时?”
躲在和珅身后的人浑身颤抖,拽着他的衣角不住地哆嗦。和珅平静地环视涌进来的这群服色鲜亮的太监:“隔个一两天你们就要到这里闹腾一下,你们主子真是太放纵你们这些奴才了!”
“闭嘴!你以为你还是什么侍卫大人?敢这么和王爷爷说话!”雍正乾隆两朝对太监管束甚严,稍有过错就横加斥骂,所有太监无论伺候哪个主子都得夹着尾巴做人,也惟有在欺负这些失势了的人之时,才表现出对尊严的狂热。
为首的正是坤宁宫的主管太监王义,腆着肚子操着公鸭嗓道:“我主子是当今国母皇后娘娘,轮得到你来说话?把小贵子交出来!”
身后人抖地更厉害了,和珅轻叹一口气,在此事发生之前他一直不知道太监间的争风吃醋也会有如此大的动静——王义本看中了坤宁宫一个掌茶小宫女,好容易求了皇后准了他与其“对食”,偏偏好事将近,那宫女竟好端端地投了井,王义大丢脸面,追问之下,竟是那小宫女早钟情于御药房看炉的小太监,又知道王义心狠手辣绝不会罢手,情急之下纵身跳井,苦了个还懵懂无知的小贵子,被寻了个错处打地半死送到这撷芳殿里来,王义犹嫌不能解恨,隔三差五就要叫人来折辱他一番。他本是不欲管这个闲事,可眼见才十来岁的小贵子被打地院乱跑乱叫,一群太监却围着拍手大笑,心里已不由地触动了一下,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挡在他面前喊“住手”了——
“你这么些天也折磨够了该出气了吧。”和珅冷冷地开口道,“我就不明白了,你就是娶个天仙回来,也不顶用——何苦争这个闲气。”
一句话直接就戳到了王义的痛处——他最记恨人提醒他是个去了势的宦官!当下咬着牙一挥手:“你一个被废黜的破侍卫也敢到爷爷我头上撒野?敬酒不吃吃罚酒!一起打!”
和珅毕竟是行武之人,上过金川战场的,哪里将这些个阉人放在眼里,一脚踢飞了冲在最前的太监,另一手已经抡起床上的小炕桌砸了过去,场面顿时乱做一团,避慌乱中王义的头被飞过来的茶壶砸破了脑袋,一摸满手的血登时痛地哇哇大叫:“狗东西反了你!我明儿就请皇后重重地处置你!千刀万剐!”
“一个奴才阉人也敢叫什么千刀万剐?”一道沉稳的声音从殿外传来,逐渐地明晰,“可笑。”
王义转身还要再骂,却仿佛被定住了身一般,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稳步跨进房门,才双脚不由自主地颤栗,越抖越快,仿佛即刻就要散架瘫痪一般。其余人都还不明所以地看着王义,只听那人轻斥一声,不怒而威:“都给我滚回坤宁宫!”
王义才在怔了半柱香后,回过神来拔足狂奔,连暖帽掉地也不及去捡,如同见鬼一般。
待众人退尽,他才走到和珅面前,微偏着头看他:“我在这看了有一会了,你倒是够义气。”
和珅拉起小贵子,抖落他身上的尘土,又细问了下有没受伤,这才回头看向这个出手相救的男子,依稀见他英挺伟岸,气宇轩昂,但逆光下,却看不清他的面容神情。
能一句话吓走王义,此人一定非富即贵,和珅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谢大人救命之恩,敢问大人名讳官职。”
那人一愣,笑着一摆手:“我不是什么大人——是……”他顿了顿,“是你们五爷。”
和珅登时大吃一惊,来解围的竟是和亲王弘昼——当今唯一的嫡亲皇弟!怪道王义见了他就屁滚尿流!“给王爷请安!”和珅极伶俐地跪下磕头,小贵子怔着还没反应过来:“王爷——?”和珅扯了扯他的衣服,才懵懵懂懂地跟着跪下
和亲王是乾隆特许自由出入紫禁城的,但无缘无故走到这地处偏僻寻常人避之惟恐不及的撷芳殿总有别因,和珅极灵动的人,当即起身道:“王爷请随我来。”
和亲王倒真有了兴味,跟着他一路穿堂过室:“你知道我来做什么?”
和珅引他到了佛龛,将门掩了,才引火点烛,之后依旧低着头替他拈香点着,恭恭敬敬地承上:“奴才斗胆瞎猜,王爷此刻不带亲随避人耳目来这座冷宫,只会为凭吊故人而来。”
凭吊故人……和亲王无声地叹息一声,可不是,一晃,整整过了四十年了……接过线香,对着那段白绫闭目微拜了三次,将香递给和珅,若有所思地开口:“你倒是有副七窍玲珑心——叫什么名字?既是入宫做侍卫,怎么会被人罚到这来做粗役?”
“奴才和珅,前些日子犯了错才被查大人小惩大戒贬到这闭门思过,和珅甘心认罚。”难得一个能离开这鬼地方的机会,和珅自然绝不放过,以他现在的能力也只能先忍下这口暗气——反正,在紫禁城的日子来日方长!他将香双手插进错金炉里,才回过头来,第一次看清这个大清最尊贵的王爷的模样——按说,和亲王虽比乾隆小几岁,可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如今精神矍铄器宇昂然地站在眼前,仿佛还是正当壮年。
和珅……和亲王似乎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因而也就着烛光抬眼望去,猛地愣在原地——“锦霞!”他忍不住失声叫出!
顿时已经消弭四十余年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回,他已经痴了,怔了……也是在这幽暗不明的撷芳殿,细雨凄迷下的晃悠不止的三尺白绫,一个女人用一世偿不完的红颜遗泪成全他的江山永固!原本以为已成轻烟的飘渺往事,竟在此时此刻,凝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他眼前——和珅!是你么?轮回一场,宛如隔世,你还是回来了……
“王爷?!”和珅骇然地看着他将自己的手越攥越紧,那表情茫茫渺渺地如同梦吟,吓了一大跳,直觉地就要将手抽出。
和亲王这才从一片幽情怔忪中反转回来,却仍是直勾勾地盯着和珅,半晌才重重地一点头:“好,和珅,好。”说罢竟不一语不发地转身而去,那脚步稳健而有力,却不曾回头看上一眼。
和珅不明所以目送他忽然变色离去,自己刚步出佛龛,就见小贵子还愣在原地摆弄什么。
“还没回过神来?”和珅走过去,推了推这个涉世未深的半大孩子,小贵子将手中捏着的挂饰塞到他手里:“和大哥,这是方才捡到的,上头还有四个字,我不识字,你给我念念写的啥?”
和珅刚接过一看,脑子里就轰然一声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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