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少年(出书版) 作者:大风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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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诸葛点头道:「很是,时辰这东西当紧,一定要记牢。」
领帖以后,程小六与顾小幺的日子越发难熬。白天宋诸葛和刘铁嘴出门做生意,将院门反锁,留他俩在房内安心背书。晚上回来,刘铁嘴与宋诸葛按日轮流讲一些应制文章体式规矩,再留个题目让他两人各做一篇文章,自己去睡觉。顾小幺与程小六安分过了五、六天,熬着红眼睛到三更都不得睡觉,邪火渐渐地熬上来。
到了六、七日上,顾小幺终于熬不住了。上午刘铁嘴前脚锁门,后脚他就钻进被窝,尽情地睡了一觉。睡到快中午肚子饿了赶紧爬起来,宋诸葛中午会回来一趟,给他两人捎点吃食。
顾小幺到井边打凉水洗把脸,正把水桶从井里提上来,院墙边忽然扑通一声,从墙头跳下一个人,是程小六。
程小六鬼头鬼脑的在四处张望,确定宋诸葛没回来,对顾小幺龇牙一笑,晃晃指头。这是江湖规矩的暗号,从今后你不说我,我不说你。
从那天后,顾小幺与程小六晚上做文章精神了许多,时常熬到四更开外。刘铁嘴与宋诸葛十分欢喜。
四月初三快晌午,程小六守着一篮子鸡蛋,蹲在市集的路沿上。
他这次出门是公干,宋诸葛特许的,所以蹲的光明正大。
宋诸葛在院里养了五只母鸡,每天各下一个蛋。宋诸葛每天早上要拿开水冲两个蛋喝当补养,但是前些日子连阴下雨,宋诸葛受了点潮气,脾胃虚弱,冲鸡蛋喝一次泄三天,泄了五、六天,宋诸葛的眼睛都泄绿了,再不敢吃鸡蛋。眼见鸡蛋攒够三、四十个,宋诸葛于是在这天早上对程小六道:「你挨中午的时候把这篮子鸡蛋拿到街上卖了吧,别白放着放坏了。读了这些天的书,也歇歇脑子。」
程小六拎着鸡蛋筐到附近的小市集找个空地蹲下,今天天气不好,雨要下不下的样子,市集上出摊的不多,买东西的也不多。程小六蹲到脚麻,索性把罩衫铺在地上坐下,叼着一根稻草看街上来往行人。
快中午人越发少,都赶到馆子里吃饭。程小六眼前半天只稀稀路过七、八个人,听见吆喝买鸡蛋声连脚都不停。程小六也懒得吆喝,卖不完不回去,没人买还能在外头多耗一时。
正无聊地四处望时,远远瞧见街那头过来一个人,左右看,慢吞吞地走,像这辈子没上过街。程小六心想,又是一个外省来京城考恩科的才子老爷出来透气。叼着稻草等那人走近,有聊胜无地喊了一声:「公子爷,买鸡蛋么?」
那人听见这一声吆喝,蹙眉向这里看了看,程小六又吆喝一声:「鸡蛋,新鲜的鸡蛋,公子爷要么?」
那人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言语一样诧异了一下,慢吞吞地走过来,在程小六眼前站定,负手沉思地望着鸡蛋筐。
程小六看他至多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皮色比顾小幺还白一些,脸庞五官极清秀,身形不低却单薄,看衣裳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程小六心想,如果他买,倒是个肥羊可以宰上一宰。
肥羊望了半天鸡蛋筐,开口道:「这......鸡蛋......」
程小六从嘴里拔下稻草:「包您新鲜,绝不散黄,有一个散黄的我赔给您十个,不信我现打一个给您看,您挑我打,不新鲜您抽我都成。」作势捋袖子要挑鸡蛋,肥羊适时地抬脸道:「算了吧,怪金贵的东西,白打了可惜。」
程小六顺着他的话道:「公子爷您太有见识!鸡蛋可是好东西!补身子又补脑,多吃几个不撑人。不比鱼肉油腻,想清淡煮着吃,想嫩炖着吃,想有味炒着吃,浇菜头打汤怎么吃怎么合适,怎么吃都不腻人。只这三十几个,怎么样,全买了吧?看模样就知道您是读书人,读书费脑子,要多补补。现在圣上也下旨开恩科,为了能中个进士报效他老人家也要把身子补好了,您说是不是?」
肥羊的脸上渐渐绽开欢喜的微笑,轻轻点头。程小六趁机道:「那么公子爷,我给您点个数?」肥羊俯身从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颗鸡蛋,握在手心细细把玩,忽然慢吞吞开口道:「我、我每天要食熟鸡蛋两枚,听底下人报的帐目,共合纹银四两。不晓得民间的价钱怎样,卖的鸡蛋是生的还是熟的?」
程小六张大嘴,片刻迅速道:「公子爷,我卖的鸡蛋是生的。生的比熟的便宜些。您家的鸡蛋比我们平常集市的金贵。像小人这样的鸡蛋,最贵也就一两银子一个,您头回买我东西,只当跟您交个朋友,我算您一两银子两个,怎么样?」
肥羊握着鸡蛋,欣喜地笑道:「好,那朕--我,我都买了吧。」
程小六将鸡蛋两个两个拿到地上点数,刚好三十八个。程小六道:「十九两银子,得,您有零钱给我零的,没零钱给我二十两,这个篮子也给您,我看您没带可拿鸡蛋的东西。若正够零的,我拿这件破衫子给您包上,您别嫌脏就是。」
偷眼看肥羊在身上摸索搜寻,心道:「阿弥陀佛,千万是个真肥羊,不是个装疯卖傻消遣爷爷我的。」
肥羊在身上搜了一遍,低下声音道:「抱歉的紧,身上忘记带钱。这样罢,你看这块玉佩算鸡蛋钱成不成?」
程小六的双眼在市井江湖的油锅里练过十几年,精光雪亮,看见玉佩的一刹那,眼直了直,再接过在手里一摸,顿时暗中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乖乖个龙,不是做梦糊弄爷爷我的罢。」肥羊俯身问道:「可成么?」程小六再掐了一把大腿,点头道:「成!成!」忙不迭地将地上的鸡蛋捡进筐里,赔笑脸递到肥羊手里,「公子爷您拿好慢走。」
肥羊接过鸡蛋筐,含笑对程小六点点头,慢吞吞地转过身,走了。
程小六将玉佩迅速揣进怀里,再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抓起地上的衫子扇扇风,直着眼长叹:「今天撞上大运了。」
程小六扛起衫子,准备等肥羊在街角转过弯就窜回家。眼见肥羊就要到街角,一个醉汉歪歪斜斜从酒馆出来,一头正撞在他身上,肥羊一个踉跄,撞上街边一个瓷器摊子,摊子上几个陶瓷罐子晃悠两下,啪地掉在地上摔个粉碎。程小六心道那肥羊麻烦了,卖瓷器的是这条街上最了不得的一个泼皮祁四。果然,祁四从摊子后跳起来,破口大骂。程小六扛着衫子准备绕路从街那头转小巷回家,远远听见祁四大骂:「老子操你娘的×!几个破鸡蛋值几个钱,老子的瓷器都是卖给官老爷家的,说一个数出来吓死你!」程小六回头,正看见祁四将鸡蛋筐掼在地上。
程小六做了十来年街头老大,看见干架不由自主双腿奔过去,祁四卷袖子要向肥羊身上招呼,被他一把将拳头架在半空,大喝道:「做什么?!」
祁四在平日也不敢得罪程小六,圆睁着眼道:「他打了大爷我的东西,要拿几个破鸡蛋来赔,他妈的是不是个笑话!老子他妈的该不该教训他!」
肥羊负手在一旁站着,皱眉心疼地看地上的鸡蛋:「区区几个罐子,值多少钱回头我叫人送给你便是了。混嚷个什么!」
程小六听肥羊的口气忍不住好笑,不知道是哪个有钱人家没见过世面的哥儿,眼见要吃亏摆架子耍狠。顺手将祁四的胳膊一扳:「祁四哥,给兄弟个面子。你方才砸的破鸡蛋,就是兄弟我今天的开张生意。看老交情的份儿上,这事算了吧。」
祁四的胳膊被扳在背后,脸由红变青,咬牙切齿道:「好,今天算我祁四买你小六一个面子。我的罐子......」
程小六扳着他胳膊冷笑道:「祁四哥,你的罐子怎么来的值几个钱兄弟清楚。怎么着,不然兄弟帮你写个状子报到衙门去请府尹老爷评判!?天子脚下,大家都要守万岁爷的规矩是不是?」
祁四哼了一声,不吭声了。程小六掼下他胳膊,拍拍肥羊的肩膀,「兄台,走吧。」
肥羊跟在他身后出了围观的人圈,到街角,道了声多谢。程小六看他温吞吞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道:「兄台,你平时没自家出来过罢。」有钱人家养儿子也跟养闺女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肥羊愣了一下,点头道:「委实没出来过。」像忍什么似的顿一顿,还是苦笑说出口:「就是今儿,还是想瞧瞧集市,偷着自己出来的。」
程小六听天书一样瞪大眼,蓦然想起这几天圈在屋里看书的苦日子,肥羊又叹道:「可惜那些鸡蛋,白白糟蹋这么金贵的东西。」语气极惋惜沉痛,程小六忍不住道:「罢了,兄台,去对面酒楼,在下请客。」
程小六有个信条,对天皇老子都可以胡扯,但拿到酒杯一定要讲实话。
两个凉菜四个小炒摆上桌面,程小六给肥羊的酒杯斟满,自家倒了一杯拿在手里,道:「兄台,上了饭桌就是我程小六诚心交你这个朋友。你要看得起我,咱把这杯干过。」
肥羊斯文地笑了笑,道:「程兄真是个爽快人。」端酒杯与程小六的一碰,仰头饮尽,喝酒的模样倒十分豪气。程小六道:「既然酒喝完,兄弟也就说实话了。其实那筐鸡蛋,兄弟是诓你的。」
肥羊握着酒杯模样有些惊诧,程小六道:「鸡蛋这东西,两、三个大子儿买一个,二十两银子能买两车,你这块玉佩,至少能换一屋子。」
肥羊的神情凝重起来,放下酒杯。程小六掏出玉佩递过去:「这东西还你,算我程小六没赚横财的命。好歹这次我应景考个国试,只当赚点阴德。书里不是常说什么五十贯钱、裴公还玉带升相国么。只是我多嘴冒昧说一句,兄台你一心读书是好事情,像这样连个鸡蛋的价也不知道,碰见我只亏了块玉佩。但你家的下人每天两个鸡蛋诓你四两银子,你这些年被他哄了多少钱。两个煮鸡蛋诓你四两银子,那一个烧鸡岂不是要诓你四十两、五十两、六十两?一碗米饭再诓你三两,一碗粥诓一两,多大的家业也禁不住做这样的肥羊。」
见肥羊皱紧眉头望着桌面出神,怕是他不了解银子的金贵,又道:「我们小户人家轻易不用银子买东西。像隔壁雅间,一张上好的席面,八个人吃,有全鸡卧鸭整鲤鱼的,也只要二两银子。」
肥羊的眉头皱得更深,程小六再伸手给他满上一杯酒,安慰道:「莫愁,现在你知道了,今后不被他们诓。把那些人送到官衙去,诓你家的银子全要回来,再另换老实的不就成了?」
肥羊锁着眉头淡淡说了句,「也是。」抬头转颜道:「多谢。」
程小六道:「没什么,方才是我诓了你,小人在先,只当赔不是了。」
肥羊道:「若天下的小人都像程兄这样,我真可以高枕无忧了。」望着程小六沉吟片刻,又道:「敢问程兄可有大名?」
程小六笑道:「我的大名是师傅起的,我师傅一个是说书的一个是算命的,都念过不少书。名字是说书的那个师傅给起的,叫程适,前程的程,安适的适,表字则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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