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少年(出书版) 作者:大风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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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爰的脸色微带薄愠。司徒暮归假装没看见,又转眼望别处,走了两步:「本来呢,臣潜逃回京城,坐在家中等着皇上退位。等到昨天,臣正以为可以称心如意时,赵禁卫长急惶惶来找家父,说皇上已立遗诏,身去后将皇位传于睿王,又道睿王诛娄氏,算是为司徒氏出了气,望他日睿王登基后,司徒氏能忠心辅国。臣听着这个话语,就有些不对,皇上不但要退位,还要打什么别的主意了。」
司徒暮归走到恒爰近前,继续缓缓道:「皇上你打了这种主意,眼看臣就要再爬回棺材里去。我觉得尘世逍遥,还是多在人间享享福的好,就算你还是皇上,也比碧落黄泉再寻不见,来生相见不相识强些,所以私动兵马,假传圣意,如今听凭皇上发落。」
恒爰面色平静,轻描淡写地说:「行了,你肯自请其罪,朕会酌情从轻发落。你躺平了,让朕宠幸一回,就当没有此事了。」
司徒暮归微微一怔。
恒爰皱眉道:「你若不愿,想去天牢蹲蹲也......」
司徒暮归露齿笑道:「臣遵旨。」
「司徒暮归,你在做什么?」
「禀报圣上,臣在替皇上宽衣。皇上不是担心我再犯上吧?」一声轻笑,「也罢, 我不动手,任凭皇上宠幸。」
「司徒暮归,你在朕面前装木头么,一动不动。」
「皇上,是你命臣不得擅动......」
「朕几时命你不得擅动,偏在这个时候你忠君了。」
「皇上,」一双极不规矩的手立刻游上恒爰的身子,恒爰的耳垂被轻轻噬咬,「只是,可能臣要忍不住了,再犯上了......」
日落西山,小宦官问张公公:「皇上几时晚膳?」
张公公道:「皇上几时传几时奉膳,别多事。」小宦官飞快地瞄了一眼思澜阁的方向,笑嘻嘻地道了是,一溜烟走了。
张公公看着思澜阁紧闭的门,举袖子偷偷擦了擦老泪。唉,皇上因为司徒大人险些想不开连命也不要了,这下总算圆满,托先皇保佑。
恒爰这个皇帝,在后世的史书记载中,不过占了寥寥两三页。
史书中说他深谋足虑,仁爱宽厚,惟独年少时略优柔,致使外戚乱朝之祸。两度叛乱险些让他皇位不保,后来却都能成功平乱,在位几十年皇位稳固,百姓富庶安乐,皆因他开明仁厚,擅用贤臣。一个皇帝能得到后世如此的评价,已属不易。
司徒暮归在记载恒爰的两三页史书中,只被史官用几句话匆匆带过,虽然他后来封相,官及超品,处事圆滑达练,在他之下,朝纲清明,仁政广施,匡朝方能有中与盛世。但是对他的记载,远不及吕先、程文旺等贤臣多,史官只是十分隐晦地写到,司徒暮归乃此朝极重之臣,帝十分倚重,得益良多,重熙三十三年十月,司徒暮归病逝于宅邸中,当夜,帝猝崩,葬于东山皇陵,遗诏司徒暮归随葬。
恒爰子息单薄,只有一位皇子,皇子登基,睿王辅国,匡朝其时大盛。
程适看着顾况与恒商一起上了华车,向睿王府去,在太阳下抱着膀子眯了眯眼。程太师已对他和顾况两人有所耳闻,大感兴趣,走过来道:「小子,你与老夫是十足的同乡,老夫听说你在袁德军中十分勇猛,甚好甚好。你若愿意,老夫可以提你进座军营,好好历练,一定前途无量!」
程适咧嘴道:「多谢太师您老人家,但我在乡野间自在惯了,听见什么规矩就浑身不自在,我不像您老人家,恰逢乱世,能做大英雄,我也就是个做平头百姓的命。说起来,我其实仍是吕将军帐下的一名逃兵来着,不知道太师能不能帮我一把儿,让我除名,请大将军不再追究了?」
程太师摸着胡子,面露惋惜地上下看了看他,拍拍他肩膀道:「人各有志,逍遥山野,也是件好事,老夫年少时亦曾如此打算过,好吧,你放心,凭老夫的情面,吕家那小儿一定不会为难你!」
程适笑嘻嘻地谢了程太师,眼看一帮达官贵人们上车的上车,上轿的上轿,在皇城门前看了看天,大踏步向前去。
回到他和顾况当日与刘铁嘴宋诸葛一起住的小院子,院子里满是荒草,破败不堪。程适临时到街面上买了两三床被褥,脱下长衫,拔草平地,打水擦洗,将院内屋内勉强收拾干净,替顾况的床上铺上被子,折好被筒,方才抱着被子到自己屋里睡了。
一夜没睡踏实,时不时爬起来竖耳朵听听有无动静,再伸头到窗外看看。
第二天早上,顾况的房中仍然没人,程适在顾况门口叹了口气,门外忽然有动静,原来是吕先的亲兵前来告知他去军中销军籍。
程太师言而有信,吕先果然没怎么为难他,很痛快地亲自替他销了军籍。程适顺便向吕先道:「对了,吕将军,有件事情托你帮忙。你若是见到顾况,和他说一声,我去寻两位师父了,让他自己好好保重,等我寻到了师父,就写信告诉他一声。」
吕先点了点头。
程适顺路在街上买了两件衣裳,置办了一些干粮,打成一个包裹,锁好院门,向城门行去。
走到一条小街上,想起他和顾况曾经在街头的菜摊上偷葱,被卖葱的追着打,顾况不如他会四处乱钻乱逃,一头裁进了一筐烂菜叶子中,被他揪着领子拎出来,险些两个都被卖葱的抓到。
程适想着,忍不住乐了一下。
再一路向前走,将到文华门边,想起和顾况一道考明经的旧事,又乐了一下。
街角有两个孩子正打做一团,颇像他和顾小幺当年打成一团的架势,宋诸葛曾对他说过:「这个世道,处处可靠又一无可靠。」想想真他娘的对。爹娘老子靠不住,快饿死的时候,该丢还是丢。以为从小一个心的还是靠不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跑了。
世道如此,无可奈何。
程适背着包袱走到南城门边,迎头碰上当日在袁德军中的一个兄弟,这位兄弟一直在恒商那一方的军中,此时也无事闲晃。看见程适,又惊又喜道:「程兄,正想找你喝酒哩,听说不单睿王吕将军,连圣上都和你有交情,这回一定发达,兄弟还要靠你多提携!嗳?你背着行李做什么?」
程适道:「兄弟做不来官,觉得闷得慌。我的两位师父还没找到,准备去找师父,然后浪迹江湖!」
那位兄弟惊愕地看了他半晌,又道:「可......程兄,怎么只你一个?」左眼眨了一眨,「顾军师呢?」
程适叹道:「唉,不要提了,千古多少伤心事,合到散时总是悲。」
那位兄弟没听程适念过诗,蓦然被麻僵了,等回过味儿来,程适已经走远了。
许多许多年后,当玉凤凰和段雁行的儿女都长成风华的美女和少年,程适身为长辈,还时常教导他们一些人生的大道理,譬如感情。
「你们将来,若是瞧上了什么人,千万别以为弄到手了才算称心,让他最舒心最快活,方才是喜欢他对他好的至境。你们也要看清楚,这样待你的人,才是最喜欢你的人。」
段雁行的大儿子笑嘻嘻地道:「知道了,程伯伯。」顺道拍一下马屁,「程伯伯真是情圣。」
程适洋洋得意道:「那是当然。」
段雁行的长女还记得幼时的往事,眨着水灵灵的眼睛道:「对了程伯伯,我们小时候,你老拿出来吹的那个故事,一直没说后来的,娘说,最后的结果是程伯伯最了不起的时候。我们现在年纪够大了,程伯伯可以说了呵。」
程适咳了一声,摆摆手:「唉唉,那个是我的私事,不当拿出来说。」
段雁行的儿子女儿们不满声一片,程适故作严肃地踱出门去。天色和美,暖意融融,遥想许多许多年前,他背着包袱独自走出京城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
那时候,他心里确实有些妈妈的犯堵,看着顾小幺每每瞧着恒商的小样儿,他就知道顾小幺其实对恒商动了心了。但他想不透,顾小幺对恒商动心在何处?要说小时候不过一起在一个被窝里睡了一年,他和顾况,一起摸爬滚打十几年,从来都在一处。好吧,恒商是长得俊秀,黏黏糊糊的话儿一套一套的,但论实打实的,哪比得上他和顾况同生共死?
不过,恒商和顾况黏糊糊的确实更像小情人,他和顾小幺这些关系,说成是兄弟也成。程适于是明了了,敢情顾况看上了恒商,他不过是个兄弟。
程适一边走,一边想,想得头都快破了。忽然,在瞬间,不知怎么的,一根筋蓦地一转,豁然开朗了。
我待他好就成了,他爱怎样怎样。我喜欢他,他又不是应该喜欢我。
他这样想开,天地蓦然开阔,程适整了整肩上的包袱,沿着山路大步向前。
在后世的史书中,当然找不到程适这种江湖草莽的名字,恒爰的儿子即位后,睿王辅政,后世的史官对睿王的评价极高,他宽厚仁和,一时大权独揽,一心辅助少年君主,堪比周公。史书之中,还提到了其时的另一位重臣户部尚书顾况,言其虽拘谨保守,却敦厚方正,谦和善容。此是匡朝大盛之时,兴盛如文景之治。
那一日,顾况随恒商到了瑞王府。
恒商带他到院中去,却一言不发站了半晌,然后才道:「景言,你放心,我......别的不多说什么。你定然是要和程适一起去找你的师父们,我想在你临走之前,就当单独辞行也好。」凝目看顾况,笑得却有些苦涩:「我在军中时,因为皇兄的密旨不得泄露,连你也没有说过,让你替我担了不少心,对不住。」
顾况一直没说话,恒商想去拉他的手,手伸出又垂了回去,再勉强一笑道:「江湖上似乎有句话,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想来你是马上要和我说这句话了,你日后看见青山和流水,不知还能否想到我。」
顾况终于开了口:「睿王殿下没有别的话同我说了?」
恒商道:「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你日后多保重......」
顾况突然伸出手来,狠狠揪住了他的领子:「保重保重,睿王殿下你在别人面前说这两句话说得挺顺的,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不知怎么写了。今日在朝堂上,若不是程适,你你你--」
顾况的手揪着他领口,双眼中满是红丝,「你」了半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下面的话却吐不出来。
恒商愕然看他,顾况与他对视半晌,终于狠狠一松手,磨着牙道:「你就不能让人省些心!以后再如此,我就把你丢回丧魂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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