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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 作者:且听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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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江湖恩怨 报仇雪恨

  箫声静寂,琴音百转。
  自天元宫看,似在玄凝宫内。自玄凝宫看,又似在天元宫内。实则地处天元宫宫墙之后,一面环湖,三面环竹,与诸宫隔断之隐秘小院。
  少年人随意靠坐回廊之下,一手搭在膝盖上,漫无目的,瞧向院中。
  身后一人席地恭谨正坐,随时服侍,忽而听见琴箫相和,身形动了一动,瞧一眼少年人。
  少年人面色沉凝了会儿,又如此前一般,只多了赏月听曲一项。
  身后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便继续垂了头。
  不许久,琴声萧瑟,箫音凄凉。
  少年人终于开口:“你瞧,院子后头,葬着阿伯的骨灰。”
  身后人闻言抬头,顺着目光,看向院中,静湖之畔,绿草从中,幽暗角落。
  夜了,什么都瞧不清。
  “你瞧不见的,都填平了,盖着草。还是付云中看着我埋,帮着我填的。那儿埋着的,却不只阿伯一个人。”飞松目光安宁,继续淡淡说着,“阿伯为了救我,耗尽最后一口气。可付云中埋的,有敌人,有友人,有无辜的人。唯一的共同点,他们都是因了付云中而亡故,全烧作了飞灰。付云中就这么堂而皇之,把他们安顿在此,谁都发现不了。又有谁能擅闯云墟,还找进这个隐蔽角落,专人把守的小院呢。”
  小院之中,仅只二人。
  瞧不见之处,又何止二人,三人。
  “付云中说,他都快记不得都叫什么。他说,反正那些名字,都是应该被遗忘,也迟早会被遗忘的。但是那些命,永永远远地在,担在他的肩上,陪着他往前走,直到他走完最后一步路,不论有没有走到他想去的地方。”
  身后人静静听着,看回飞松,目露担忧。
  飞松搭在膝盖上的手一边轻轻和着远方曲声,打着节拍:坦然道:“阿伯走了,你辈分最轻,武功不高,也没什么更多好逼供的,甘愿喝下药酒失了声音,也要来照顾我,很感激你。其他人关在牢里,付云中许诺过不会亏待,你不用担心。如今我归属大师兄亲自照管,即便出了这个院,也不会有人敢把我怎样,包括,吐蕃而来,大妃和我哥哥仁丹的人。更不用担心我会想不开。付云中第一天带我来这儿,就递了我把锄头,一起挖坑。那天他还对我说了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我莫名就心安了。他说,只要我比他走得早,他就好好送我一程,也把我烧作灰埋在那儿,和阿伯一块儿,再在我边上挖个或许永远填不了的坑……”
  飞松说着,眉目分外温柔地笑了。
  “留给他自己,就当陪我,虽然可能,没有人会送他那一程了。”
  箫声静寂,琴音百转。
  琴声萧瑟,箫音凄凉。
  晚来风,楼台之上。
  青青禾尖般的姑娘,依旧一身水红长裙,细致描画,金玉妆点。
  只身一人,听着曲声,遥遥望月,许久许久。
  白瓷酒壶酒盏,搁在身前楼台栏杆之上,已然凉透。
  青禾面上酒晕更深了些。茫然直视的眸中微微闪动的,却已不再是娇羞。
  终于,轻声一笑,提壶,斟酒,泼向空中。
  白玉般的酒盏,白玉般的指节,不知是哪个轻抖成颤。
  千种情愫,琴箫相和,皆化无声,托付云中。
  琴声萧瑟,箫声凄凉。
  送别之哀,离别之恻。
  玄凝宫中,与往常一般,文尊李长帆坐于书案,写着家书。
  偶尔来玄凝宫找李长帆玩儿,顺便捣个乱,扯了家书就念的江见清不在,李长帆也能更专心致志,细细写来。
  再掰几个指头,李长帆入云墟也近十个年头了。故乡长安,说近亦远,隔着个红尘与静土的区别。好在礼尊向来开明,从不干涉门徒与故土家眷往来,不至干扰清修即可。老人的话讲,修行是为断绝纷扰,可哪儿的纷扰更多更烦人,还说不定呢。
  琴箫和鸣,渐至低沉。
  案上灯豆,昏黄闪烁。
  边上搁着已写好的四封家书,内容并无大差别。手上的,是最后一封了。
  写着写着,动作却越发缓慢,直到顿住。
  细听细辨,遥远处的琴声,终是再听不见了。
  灯火一跳,噼啵一声,拉回李长帆的神思。
  僵了手臂,毛笔所触已是墨迹一片。
  忙搁了笔,提纸细看。
  “这一张,是用不得了……”
  说着,想起什么,李长帆忽苦笑了一声。
  “这一封,也已不必再写了吧……”
  折纸,凑近灯火,点燃。
  眸光怜悯,瞧着白纸黑墨,化作灰飞,随风入空,伴着明月,相送一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一十六章
 
  送别之哀,离别之恻。
  琴音终歇,只余箫声。
  玄明宫。
  地势较低,开窗,满目绿意,点缀云墟。
  绿意包围,再远眺,也瞧不见高处和远处,琴箫之声来的方向。
  江见清抬头,望月,静自叹息。
  云墟七宫,榆林各处。
  重烈。重德。重习。重瑞。重意。重墨。重渺。重烟。重雪。飞柳。飞花。飞宏、飞星。飞流。小晴。鸢儿。黛兰。
  乃至晚来风密室之中,闭目打坐的凌峰。
  遥听箫声,兀自盘旋。
  几乎同时,云墟内外,飞鸟惊空,马蹄穿林,密信如雪。
  第二日,清晨。
  诸尊议会完毕,半月后,青尊即位大典的正式邀请函,起草,定稿,送出。
  数日后。
  关内道,朔方郡,灵州大都督府。
  晨光尚早。
  朔方节度使唐持率先收到邀请函,送走云墟信使,回到书房。
  落座,取出前日收至密信,将两书交叠一处,目光闪动。
  都畿道,东都,洛阳。
  阳光明媚。
  牡丹园里赏花的艳丽女子,美人一痣,提着裙摆,扭着腰肢,款款步回亭中。
  依偎华服男子身边,递上烫金书信。
  江南东道,杭州,钱塘。
  微雨。
  泛舟湖上,蓑衣垂钓之人一拉鱼钩,却上来一条不怎么动弹的鱼。
  不假思索,取出鱼钩,自鱼唇中,掏出一卷布条,摊开。
  陇右道,沙州,敦煌。
  烈日。
  骆驼商队方回城,自街边集市补充食水。
  护卫队长坐于一旁,擦拭长枪,边上一人递过干粮,接过,隔着馍馍的掌心,多了一页菲薄纸笺。
  淮南道,扬州,江都。
  薄雾。
  河心画舫主室,正颠鸾倒凤。
  仆从快步而来,敲门两声,竟径自推门而入,迈至半开的帷帐跟前:“庄主。”
  里头女子一丝不挂,失声尖叫。魁梧男子瞪眼掀帐,一瞧递上的信封字迹,回头甩了女子一巴掌,接过信函。
  剑南道,益州,蜀县。
  山南东道,襄州,襄阳。
  关外沙原,吐蕃宰相论恐热营帐。
  乃至京畿道,长安,大明宫。
  紫宸殿。
  天,阴了。
  锦衣便服,缓步前行,北望太液,波光粼粼。
  老人开口:“大直啊,过几日,云墟城,怕也要变天了。”
  身后跟随,亦不再年轻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蒋伸恭谨开口:“唯。”
  老人年纪大了,脊梁微弯,语速缓慢,倒是全不见老态龙钟:“故人,也快至长安了吧。”
  蒋伸顿了顿,歉然道:“回禀陛下,臣派人劝了多次,老人家就是不愿乘坐臣等备好的车舆,定要徒步而来,道是一路山好水好,也显得来意虔诚。臣已派人一路跟随,好生照料。”
  “诺,随他去吧。他身边跟着的,多着了。”老人淡然一笑,比数十年前愈发恢弘吞吐,叱咤天下,“等他到了,怕,就再没有机会,看一眼这大好江山了。”
  绿叶轻颤。
  咕唧一声,灰白翅膀扑腾而起,灰背盘旋几圈,直冲云霄。
  不论天气阴、晴、雨、雪,人间喜、乐、悲、苦,都影响不了大鸟觅食、找乐。
  食饱喝足,沿着云墟城树丛顶上,飞越红石峡,绕一圈榆林上空,顿一顿拍拍翅膀,再往沙原飞去。
  滑翔,盘旋,俯冲,急升,已近成年的大鸟玩得不亦乐乎。
  累了,停在砂岩上头,啄啄肚子,理理羽毛。
  渴了,要去寻水,灰背方拍着翅膀飞起,忽眨了眨绿豆眼。
  身后巨大阴影,亦步亦趋跟随,直到覆盖了大鸟半个身躯。
  灰背回头一瞧。
  赤头,黄羽,喙爪锋利如刃,未鸣未叫,不过巨翼一扫,便席卷风沙自头顶呼啸而过!
  灰背大惊,尾羽直竖,振翅一乱,差些自半空跌落。
  被巨大重明鸟察觉,低头一瞧。
  大眼小眼,四目相对。
  ————
  十五日,眨眼即过。
  榆林城上回这般热闹,已是约莫三十年前了。
  天南海北,官爷草莽,行旅客商,闻讯而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挤满了全城行旅酒家。
  云墟城只更热闹。
  仪礼设于天元宫天元楼前,偌大空庭,除了中间礼台,和预留出的人行过道,其余皆被逾千名观礼者围得水泄不通。连城墙高耸,不容人攀越,剩下城外稍高些的树杈,坐满了没有资格受邀,又挤不进旁观席的百姓。
  庄严肃穆,鸦雀无声。
  祭拜天地,敬尊祖师,当代青尊,正式即位。
  舍名换姓,俊美无俦,华衣峨冠,高不可攀的云墟第一人。
  御座之上,发色成雪,长长披垂,月下如仙。
  静自微笑,一夜江南。
  第四十一代青尊,归云中。
  付云中,成了归云中。
  或许成了什么云中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位子,是他拥有的云墟,是云墟遍布四海,威震江湖的子弟,与名望。
  而他好似什么都没变。
  的确未变。照旧一身尊贵极致的墨袍,一顶盘云绣锦的高冠,一把世代传承的追云,只比老人在天元殿内为他授冠之时,多了真正的风,与光。
  晚风,轻拂。
  日头未落,天气尚好。
  登高极目,天下在望。
  天元宫大殿,摆着同样三十年一见的盛大流水宴,推杯换盏,歌舞升平。
  折腾一日,诸尊都累了。云墟弟子们都去了榆林,今日宴席可说是专为宾客所设,诸尊初时坐了半个时辰,与众宾客见过礼,说些客套话,便各自回宫歇息了。
  只付云中一人,立于殿外楼头。
  负着手,迎着光,吹着风,看着,看着。
  重山坐在靠近楼台之处。苏夕言混入乐师队伍,身处大殿正中。
  他们都瞧不见,极目远眺的付云中忽而目光一跳,眉眼一扬。
  自五湖四海邀请而来的顶尖艺者,笙歌妙舞,正至绝处,却被自殿外疾奔而来,慌里慌张的脚步声打乱了乐声舞步。
  江湖人不拘小节,当即就有大汉对着可算是跌进门槛的来人道:“冯兄,怎么,喝了几杯,上了个茅房,拉了泡尿,回来就走不动路啦?来再喝,别给咱们湘南虎家门丢脸!”
  众人大笑。
  姓冯者喘着气,一把推开硬塞过来的酒盏:“别闹!”
  那大汉细看了看,又逗趣他:“哟呵!裤腰带都没系好就跑出来,不是急着喝酒是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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