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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 作者:且听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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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江湖恩怨 报仇雪恨

  沙关之前,唐持神兵天降,真是受李忱之命,救云墟于水火的。
  但是李忱,终是撑不了太多时候了。
  他无法安心将空位无主,危机四伏的云墟城留给下一代帝王,他亦没有时间,等到天下人能解决天下事的一刻。
  而唐持自作主张,假传圣旨覆灭云墟,如何不在李忱意料之内。不过是添把油,加把醋,逼着天下人,也好好看着天下人,是如何解决天下事。
  “如今看来,倒是个不错的结局了。”李忱收回纸笺,折好,放回原处,“我倒是好奇,你为何,并不担忧付云中的安全。他,可是你最照拂,也最担忧的孩子了吧。”
  “是。”齐安笑道,“但云中跟我提过,他并未见过守冢人。那么调皮的孩子,该当早将云墟上下窜了个遍,包括葬剑冢外。冢内,应是不敢擅入的了。”
  “意思是……”
  “所以那班跟我一样的老不死们,该是早就认出云中了,才避而不见,留待他日。”
  李忱沉思不多会儿,不惊不动,仅苍老双眸最底下,掠起浮光般的数点晶亮:“四象天地,残存之躯。”
  齐安面上当即浮现敬佩之色:“陛下心智,齐安敬服。”
  李忱挥挥手:“你继续说。”
  “代代守冢人……他们不是守着葬剑冢里的死物,也不是守着云墟这座城,而是守着云墟城里青尊的后人,守着自己心中还日夜活着的遗憾、惭愧,与报偿之愿。云墟城毁了,跟他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相反,他们定会在这危急关口,救云中,帮云中的。”
  李忱点头。
  齐安继续道:“何况,守着那些孩子的,不仅是几个老不死的守冢人,还有那么多愿意守护他们的,活着的人,还有那么多无法自保,已然故去,希望能留给后辈更多活路,更多希望的人。如果那些个孩子们依旧无法存活,或流散四方,我想,这是他们的选择,是他们的命运,亦是他们的幸运了。尤其是云中。即便逝去之时,他也定会是满足地笑着的。”
  李忱再次点头,微笑:“你果然,最喜欢云中了。”
  齐安亦笑,眉目间却是感慨的:“他很像他的父亲。我也喜欢他的父亲。但云中比他的父亲更温柔。”
  李忱静听。
  “云中的确是来终结的。”齐安说着,眸如亘古明镜,“但他是来生的,不是来杀的。他是来给予的,不是来剥夺的。不破不立,如此而已。”
  “不破不立,如此而已……”反复低吟此句,李忱忽而大笑,“好!好一个不破不立,如此而已!!”
  笑着,李忱并未看向齐安,而是眺望窗外太液,面上眸中乍现神光,居然比太液粼粼更为光彩夺目,一刹逼人。
  似是亦被点破了一个早该想透的道理,足以叫他放下一肩重担,生死由命,任凭天下,不破不立,如此而已。
  看着李忱如此,齐安笑得更为宽慰了。
  许久,李忱平复情绪,问向齐安道:“那云墟废城,你待如何?”
  齐安一怔:“……陛下是?”
  李忱面上犹带笑:“如多少年前般,你又教会了寡人不少道理,作为报答,寡人赐你一座废墟之地,倒也合情合理。”
  齐安双眸闪动,无语以对,深深一拜。起身,长长一叹,眼角竟湿润了,道:“我还以为,这辈子,再听不见金秋之时,厚厚落叶积于云墟各处,踏在其上,松软的沙沙声了。”
  “金秋云墟,人间仙境。”李忱轻笑,“那座城,是不能再叫云墟城了。”
  齐安点头:“闲暇无事,我倒也想过,什么时候云墟废了,无人要了,我老头儿还没咽气,便四处化缘,找些金主,将它重新休憩,改作寺院。我在里头当住持也好,扫地僧也好,也算是干回老本行,死得其所了。”
  李忱微微动容,叹道:“寡人一个金主便够了。当年差人将寡人御笔亲赐的‘大智寿圣禅寺’匾额抬到百丈禅寺去,你却已假托仙去。如今,寡人再赐一道……”
  “多谢陛下厚恩,却是不必了。”齐安笑得柔和,“陛下宽心,便叫这座城,不再光鲜,不再引人,只作为寻寻常常一个地方,生老病死,沧海桑田,即可了。这,怕也是四十代,不,是整整四十一代青尊的愿望吧。”
  “……你,已有计较?”
  “陛下觉着,‘红山寺’这个名字,可有够寻常?”
  李忱笑了声,点头。
  “陛下本自不愿多造杀孽,如今推作外族进犯,捉拿奸细,不得已为之,勉强能通,只需多做掩盖。战火已及,红石峡不会安生,单造一座庙宇,怕是遮掩不过。要不,陛下各处典狱里可还有些死囚犯人,一道送与贫僧,贫僧召集些能工巧匠,率领他们在红石峡谷摩崖刻石,题诗、记功、纪游、喻景、抒怀皆可。葬剑冢也留不得了,将入口处题字改个‘蛟窟龙窝’之类,倒也是个红石峡上,踏瀑赏景的好去处。”
  李忱不禁摇头苦笑:“你这是够快,已自称贫僧了。还趁火打劫,自寡人手里多救些死囚人命。”
  说着,李忱伸手,扶起齐安:“你想救的还有一路护送你至此的小子们吧。领头的,记得是叫明恩?”
  “明恩受云中之命,时刻守护着我。这孩子可比云中几个观察入微,此前差些跟重霄杠上。他是不知,重霄不过亦是一直观察着我,刺探着我罢了。”
  “重霄啊,就是……”
  “是了。但陛下放心,重霄这孩子心气最高,亦最淡薄,是不会为了云墟,而忤逆陛下的。若他能幸存,更可能的,是往更高更远的地方飞去了吧……”
  两人都老了,老得一弯腰,一说话,一抬手,一起身,都是各自哎嗨喘气。
  相互扶持,相视而笑。
  齐安还是笑着:“还望陛下成全。”
  “你一声成全,寡人可得答应你多少件事,”李忱指了指齐安,“你个老头子啊……”
  皆开怀,心有默契,望向窗外。
  两人都老了,老得身形佝偻,白发疏廖,哪怕哈哈大笑出红润脸色,也舒不开满面丘壑,和其中点点片片的老人斑。
  老得真正慈眉善目,再无需绵里藏针。
  老得终能在故去之前,得了一生的宽慰。
  太液送晚,波光粼粼。
  晚霞如荼,壮阔四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五十五章
 
  “所以,你就借家书传信,做了云墟隐尊阿姬曼,和唐王李忱的眼线。”
  被江见清的目光锁住,李长帆眼眸震颤,半张口,好半晌,忽柔和了眉眼,无辜而无奈,苦笑:“……对。”
  道完,又补一句:“究竟是谁的眼线,我也不知了。”
  江见清看着李长帆,看啊看,看啊看,还是只能深深一叹:“看来你并非他们安插的人马,的确只是假作不知,聊些家常。”
  李长帆亦轻叹,皱着眉头道:“说来惭愧,我许久之后,才发现与我通信的已不是我家私塾先生了。还是自长安而来,因故意外路过云墟,前来看望的远房亲戚告知,道是先生两年多前,便已病故。”
  江见清道:“字迹却一模一样。”
  李长帆点头:“但假作先生,与我通信之人只是与我闲聊家常,仅此而已。而那位亲戚却告诉我,自先生去后,我本家早已日渐没落,却不知为何多蒙眷顾,官家照拂,江湖救急,重回生机。”
  “你惹不起,你也不想惹。”
  “是。他人皆道我是富家独子,来此避世逍遥,实则不是。我父亲早逝,遗愿嘱咐我拜入云墟,是深知我个性恬淡,争不过诸多叔伯家系,何况其中不乏为人狠戾者,是叫我早脱是非,明哲保身了。果不其然,先父离世不久,偌大家产多被侵占,几乎分崩离析,勉强维持。只我老母尚在长安,盼着我回去。如今云墟事了,我终也能回去,带着我母亲远离是非了。”李长帆看着远山,长长说着,眉目却是少见地飞扬,看向江见清,道,“问心无愧地回去。家书之中,不过我所能知,所能说之事,再无其他。”
  江见清笑了:“是。还有你身为文尊,多年积攒的财货,足以抛却家产,带着你老母亲前往别处,安享晚年。”
  李长帆也笑了:“对。”
  瞧着江见清一张眉清目秀,粉嘟嘟的圆脸,此时笑得又有些慢,有点呆,依然很可爱,李长帆几乎要以为方才字字千钧,气势慑人,从容不迫的少年是他看花了眼,想说什么,只脱口个“你……”字,却又不说了。
  江见清也不急,眨了眨不知是大智若愚,还是真呆傻可爱的大眼睛,看着李长帆,还略歪了歪头。
  李长帆真的什么都不说了。而是对着江见清,再次微笑,诚恳道:“见清,保重。”
  江见清倒是微讶,继而慨然道:“……心无芥蒂,一片纯然,方能泼墨山水,挥洒天地。无论是作为一个道人,还是一个文人,都挺适合你的,长帆。保重。”
  语声清越,通透如珠。
  李长帆朗声而笑,向江见清深长一揖,转身离去。
  江见清亦郑重回礼,目送李长帆离去。
  不多久,喊杀声起,云墟兵乱,第一道战火,点燃。
  江见清立于原处,静静看着。
  很久,很久。
  不发一言,默然旁观。
  似看着所有一切生死,起伏,轮回。
  身处化外,不过看着。
  看到天元楼塌,云墟覆灭。
  看到无处可看,而身后一道脚步声远远靠近。
  略带疲惫,仍是清丽绝尘的女声随脚步响起:“你,任李长帆走了。”
  不是问句。简单陈述,随口一提。
  “嗯。他不过传传信,也未做何奸恶之事。”江见清说着,仍是面对云墟废城,瞧着袅袅战火,炊烟般萦绕山谷。
  身后站定,是比江见清少年般的个子高了好些的清瘦女子笑了一笑,道:“那是因为你在。若非你一直盯着,防着,守着,将所有异动铲除在萌芽之刻,不论愿不愿意,李长帆一介文人怕也当不了文人。不论甘不甘心,隐尊或者唐王,等来的,怕也不是如今这个结局。”
  听到此,少年身形一僵,许久,一叹:“也是了。光凭一个李长帆,如何斗得过隐尊,甩得脱唐王。更有其余诸多势力,虎视眈眈。文尊这顶高冠,于云墟,还是能做很多事的。”
  “云中也好,飞声也罢,再加个重霄,或还有我,与礼尊师兄,最忽略了的人是李长帆,最看轻了的人,是你。仅凭一人之力,武功莫测,洞若观火,釜底抽薪,大智若愚,暗护云墟。尤其沙原腹地,追云成魔,千钧一发,枉我多少年闭关清修,功亏一篑,幸而有你力挽狂澜,镇伏古剑,救下苍生。”
  沙原腹地,凌峰夺剑,吐蕃发难,追云成魔。
  汇聚凌霄与重霄之力的“长风送云”,敌不过追云。而付云中以双手死死钳住追云剑,手臂狰狞得青筋虬曲盘结,血脉激跳欲裂,不自禁地颤,亦已到了极限。
  凌霄忽自人群中寻找江见清,用只能以乞求来形容的眼神,远远盯着这个看来不过十余岁,顶多加了个丹尊名号的少年,丝毫不放。
  以口型唤出了两个字:“剑”、“尊”。
  彼时江见清的眸光霎时一跳。
  凌霄无声的目光里便更多了数分即便被拒绝,亦是无可奈何的企盼、焦灼与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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