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 作者:且听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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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汉初设,掖庭为人所知的,便是它的“冷宫”之用。普通妃嫔,常有失宠,错不太大,家族未倾,并不至于被打入掖庭。而身入掖庭,便是已然被废,碍于皇族脸面囚禁此处,日夜劳作,与女战俘及犯官女眷无二,再无出头之日,除非如上官婉儿般得着殊遇。
即便是入选的宫女,身份比犯官女眷们高些,也只有得到皇上宠幸的才可以离开掖庭,迁往别宫。否则,便是一辈子的事情了。
经年累月的幽闭、哭喊、泪水与更加忙碌麻痹的匆匆身影,哪怕此刻夜深露重,悄无声息,亦是格外凄苦潦倒,雨疏风骤。
淅淅沥沥。
雨还真下得有些大了。
只有一名上了年纪,普通宫女服饰,发髻一丝不苟的女子,披着绣线精致的毛氅,斜倚回廊美人靠,遥遥远望,独享悠然。
说她只是宫女吧,年纪与气度都不似。若说是六局二十四司女官,又少了太多肃厉威严。犯官女眷被废妃子就更不像了。
单看斜倚着的背影,她就是个寻常女子。
出身寻常、度日寻常,直到成了这么个寻常的,上了年纪,半白青丝的女子。
她遥遥远望,实也望不到什么。
掖庭殊用,围墙高深,戒备森严,监守日夜喝骂,里头的女人们顶多遥望见太极宫高耸入云的楼檐飞阁,若想得遇龙颜,痴人说梦。
何况自大明宫落成,唐主常居大明宫,偶尔才至太极宫处理政事。
又何况如许深夜。
可这女子就是自得其乐般瞧着眼前错落歪斜,无人打理,在初春里长得尤为兴致的翠竹,或是压根闭了眼睛,抬了珠圆玉润的手,支着下巴,哼起了曲儿。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
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
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
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
上阳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
即便随意断续哼唱,乍听之下,已是叫人惊艳的婉转妙音。
拖拖拉拉哼唱完,终回头,向着闻声而来,静立听曲的瘦小老太监道:“裴公公,这曲子唱腻了,教首新的可好。”
长相,倒亦是算不上出众的。
寻寻常常的娥眉淡扫,寻寻常常的回眸一笑,寻寻常常的眼波半转,却是比三十年前愈发从容安逸的美。
老太监微笑了,舒了满面深得成了褶子的皱纹。
掖庭宫,设大太监一名统一掌管,名号掖庭令。
裴公公已当了二十余年的掖庭令了。看过的,看不过的,看不过也得过的,都已经太多。
但不论愿与不愿,囫囵吞枣,他是真挺喜欢这过早便添白发的女子的。尤其是在这日夜见泪的掖庭宫。与情爱无关。
再不济,还能多听几曲妙音不是。
风又起了。
淅淅沥沥中多了竹叶沙沙,横横复斜斜。
老太监开口:“好。新送来的几个犯官女眷都很善音律,在此荒废可惜了,着她们教你一两首新曲吧。”
女子却沉默了会儿,叹了口气,道:“你说,千里之外,是否也在下着雨?千里之外的小姑娘们,又在唱着什么曲,梳着什么妆,学着什么新式的女红图样?”
老太监惊了惊,不着痕迹地垂眸,只当被凉风吹了眼。
仍斜倚着,女子换了只臂子,支着耳后。换了个方向,望着遥遥某处。
老太监抬眼,复又垂眸。心里只叹,他果是老了。幸而老了。
比起初见,女子不那么年轻,不那么柔嫩,不那么窈窕了。
或就因了与美貌妃嫔相较逊色好些的容貌,才能叫这女子这般寻寻常常,海枯石烂地美下去。
叫这女子一笑起来,便是愈发透彻的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叫这女子在无星无月的雨夜中一个抬眸,眼底已闪起星月般叫所有年轻男子刹那动了心的一挑艳色,炙炙如焚:“你说,我去找她们学一学,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一章
翌日。
天光大亮。
打了个哈欠,付云中又往边上走了两步,转身双手抱胸屁股一挪一坐,靠在开着窗户的楼台栏杆上远远眺望。
身形已成,白色羽尖即将褪去的雌性灰背白隼扑腾了会儿翅膀,自付云中肩上跳下来,也蹲在了栏杆上。
搜查无果,解了昨日封禁的城头戏台被围在熙熙攘攘占据道路、窗台,甚至屋顶树梢的几乎全城人中央,戏还未开演,戏台前空地已被布置得满满当当。
祭天祝地,祷告祈福,临阵誓师。
云墟诸尊及其首席弟子尽数到齐,一番一番轮流上。自“撷英会”一百六十三人中初选而出,入围“初兵行”的七十九名弟子于戏台祭坛之下整装列阵。
若说“撷英会”是云墟新选弟子的初试,“初兵行”便是复试。按惯例,云墟城挑择榆林一处或设戏台,或摆大宴,以酬全城百姓多年支持爱戴,亦是预祝新一届弟子初兵行安然归来。
付云中嘴角带笑,在这与戏台隔了至少百八十丈的楼台上优哉游哉。
反正他看惯了的。每回云墟弟子出城,或大或小总得来个一次。今日是尤为重要的初兵行,更慎重,更排场也是必然。老百姓只图个热闹,热闹就有看头了。
何况本次撷英会出的个怪题目,其后总算找着地方的付云中又连遭袭击,动静不小,足够警觉足够耳聪目敏的应考弟子赶来不少,虽没帮上忙,但到场的都可算找着了指定地点,通过了考验。而礼尊惯常的笑眯眯也叫众人分不清楚,是否老人要考的,其实就是“警觉”一项。总归,此次撷英会基本上就没筛掉多少人,真正一试,还得看初兵行。
初兵行会去何处,出什么题,与撷英会同样,除了诸尊,或者除了礼尊,谁都不知道。
正远望,听见近处熟悉的轻软脚步和清脆一声“哎呀你果真在这儿!”,付云中偏头一看。
尚显稚嫩的秀丽脸庞,蒙着层快步跑上楼来的浅浅红晕,在见着付云中时呼啦啦灿烂的笑容,和呼悠悠点亮的眸光。
油嫩嫩,水灵灵。
青青禾尖般,介于女孩与女子之间的姑娘,和同样青青禾尖般的语声:“人群里找了你半天,一抬眼却看见你躲在这儿呢!”
付云中哈哈笑:“看来我不用担心了,你都能跑了啊!亏你眼尖,人山人海的都能抓到我!”
青禾低头笑,蓦地颊飞红霞。
她也不知怎地,心有所念,茫茫人海,一眼竟便找着了。
想着,青禾道:“怎么只有你和大鸟?飞声哥呢?”
“喏,被人围着当猴看呢!”付云中往戏台方向抬了抬下巴,“我刚与他同来的,还并肩走着,走着走着我就知道错了,赶紧打发他先走,跟他离得远远的。”
青禾疑道:“怎么了?”
“站错地方了呀!”付云中痛心疾首,“边上不站,非跟他站在一处。我明明挺精神挺英气一小伙——哦虽然老了点——挨他身边一对比,立马就成市井无赖,写满一脸的‘我要找姑娘’,下巴上还注一行小字:‘可我没钱’!”
青禾一愣,噗地笑出声来。笑了会儿,看着付云中和大鸟,想起什么,又笑得弯了腰。
可不是么。
即便飞声不在,窗台边上一人一鸟,一站一蹲。
站没站样,蹲没蹲相。
不论喊谁一声,一人一鸟同时吊儿郎当朝你一瞥,连你都整个儿不对了。
付云中不知道小姑娘在想什么笑什么,只看见青禾一直看着自己和大鸟,就指了指大鸟道:“你飞声哥派来监视我的卧底。不要紧,这卧底心志不坚,被我喂几只耗子,就被我反间了。”
青禾又笑得没了声,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道:“我知道,飞声哥……是怕你……你丢了,才让灰背……看着你的……”
付云中也在笑,嘿嘿点头。
究竟如何,谁晓得呢。
即便晓得,谁又信呢。
青禾还待再说些什么,就瞧见付云中目光放远,又落在了戏台处。
唇还勾着,眼神却已肃然沉寂。
青禾随之看去。
戏台前,衙役开道,鸣锣而行,两顶官轿一前一后,同时抵达。
本是哄闹的百姓皆静了下来,争相探头,轻声道,张刺史来了,张刺史来了。
前头官轿落地,也不需侍者打帘,一只圆润文儒的手已自行掀帘,温润和气的面孔继之探出。
州人谓张泽,最多的两个形容便是,宽厚待人,官运亨通。如今官至四品下刺史,可算官运亨通;方才一举一动,平和宽厚亦见。可谓众口铄金,所言非虚。
一身官袍,张泽与前来迎接的云墟诸尊相谈甚欢。
而张泽随行官差,乃至不少云墟弟子,都偷偷打眼,看看张泽,看看随同张泽而来,尚未露面的轿中人,再看看早已梳妆打扮,眼见张泽前来,急急忙忙跟上前来,正笑得花枝乱颤的云墟内务掌事,方雪娥。
付云中唇角一勾,无声一嘻。
远得什么都听不见,唇形也瞧不真切,但哪怕不去听,不去看,他自然也知道众人都在窃窃私语些什么。
刺史近五十岁了,早年丧了长子,其后便一直无后,年岁渐长,求子心切。中年美妇早已独身一人,与他郎情妾意的传言也不是一天两天。今日碰上云墟盛事,连刺史夫人都极少见地同来,不管平日里见没见过面的,受没受过气的,大伙儿都跟看戏似的眼巴巴想瞧三人同台。
能与刺史同行,配坐官轿的,只可能是四品命妇,刺史夫人,刘氏。
侍女轻唤了几声,刘氏还是不曾下轿。
四品命妇,虽是虚衔,官阶照样等同四品朝臣。她不下来,云墟诸尊也没那个面子请她下轿。何况不过云墟女官的方雪娥,只能站在诸尊身后几步远,仍是一脸花枝乱颤,装得天衣无缝。
还是得张泽自己告了歉,迈至轿前,好言相劝。
众人继续眼巴巴看着,好一会儿,窃窃私语渐成窃窃轻笑,张泽还是没能将自家夫人迎下轿来。
方雪娥见有人看她,面上不经意的讥嘲冷笑立又换成笑靥如花。
张泽失了面子,沉下脸色,终于忍不住抬手,一把掀了帘子。
一见里头人的面容,张泽呆立当场:“你、你是……”
轿中人抬眼,定定看着曾是自己老爷,侍奉多年的男人。
没了泪痕的十五岁女子,愈发清秀纤细,眸光坚定:“是我,老爷。”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二章
旁人看不见轿中,只听见张泽惊疑不定再道一句:“……怎么是你,秀娘?!”
众人虽不知秀娘是谁,但都知刺史夫人被调了包,全场哄然。
张泽没空理会他人,已是一头冷汗,追着问秀娘道:“夫人呢?”
秀娘没有答话,而是低头,迎着张泽掀帘而自外头投来的日光,紧了紧搁在腿上,用双手小心翼翼护着,几近抱在怀中的物什。
对光一看,张泽被那物什反照的耀目光芒刺得眯了眯眼睛,才灵犀一动般猜到,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再定睛一看,张泽的面色都忽地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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