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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 作者:且听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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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江湖恩怨 报仇雪恨

  付云中也终于回头,对着窗户,笑道:“我。”
  老人赏的,真不能算花。
  手里一株拿碗临时作了花盆,载上的碧绿碧绿的小绿珠子,名唤翡翠珠。
  云墟人都晓得,老人最喜欢这些野生野长,生生不息的小东西了,哪怕不好看。何况这翡翠珠一串绿铃铛似的小巧可爱。
  付云中也不急,就听着老人絮絮叨叨,在那儿念着花儿草儿的,半天没问到付云中跟着的第一队是出了什么事。
  好久了,付云中酸溜溜地摸了一把鼻子,发现自锅底擦来的黑灰还在,赶紧又擦了几把,才长长叹息:“哎,您就光惦记着您的花草,也不来关心关心我,我可是刚大难不死啊!”
  礼尊戳了戳手中野草,看着颤悠悠小绿珠子笑了:“怕啥,祸害遗千年,你死不了。”
  付云中哈哈笑。
  礼尊这才回头,上上下下看了看付云中,确定祸害神魂俱在,四肢健全,又看回了小草:“出事的时候,怕吗。”
  付云中一愣。
  这般平常、淡然的口吻与话语,随口而出般,叫听着的付云中都没做好准备。
  连个问句都不似。
  倒也的确不必是个问句。
  生死关头,是个还没疯的人,都得怕。
  不说其他,就说付云中坐不上巨鸟颈项,总算顺利地指挥巨鸟将他叼到绿洲附近。悬在高空,呼呼冷风中睁不开眼,睁了一线眼睛一看底下,还不如不看时,心就一直吊在嗓子口下不去。
  礼尊也不等付云中答,自顾道:“还会怕,就好。”
  付云中看向礼尊。
  礼尊还没换下一身极其隆重的全墨绣金礼服,此时缓缓坐入身旁早已备下的舒软座椅中,继续逗弄手中绿珠:“还会恐惧,就还能往前走。最深的恐惧,才能点燃最纯粹激烈的愤怒、悲伤、怨恨、勇猛、坚毅,乃至公平、澄明。也才能感同身受,真正去体谅你所保护的人,和想要将你杀戮,或为你所杀戮的人。”
  付云中半哼半笑:“体谅又有什么用。就算体谅了他人的想法,又有几个人会改变自己的做法。顶多是认为对方想得也有道理,但自己想得更有道理罢了。”
  “云中说话,还是这般一针见血哪……所以我喜欢找你说话,能让我想起少年时候,和老禅师们在树下辩机锋的时候。”老人面带倦容,精神却还健硕,依然慢半拍地哈、哈、哈笑,“但我总觉得呢,人活着会痛苦,许多时候不是因为对现状太不满,而是因为不曾放弃追求。那就不要放弃好了。只要还在往前走,迟早有一天,不必放弃也可以的。”
  付云中听得懵懂。
  “苦过的人,才不怕苦,才不愿他在乎的人苦。脏过的人,才不怕脏,才愿代替他在乎的人脏。”说着,礼尊慢悠悠地回头,平稳安宁地看进付云中的双眼,道,“云中啊,我只想尽量多给你,给你们一些时间,让你们体会些平凡的好,也让你们走上该走上的道路。或许这样,你们才能明白,究竟哪一条路,才是你们真心想要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九章
 
  付云中皱眉。
  身着云墟最为尊贵的全墨绣金礼服,陷在陈旧座椅里头自不可与城中相论的简朴软垫中,老人看去仍是分外适当,分外和谐,仿佛真的是尊清贫为乐,一路化缘,从中土跋山涉水而来,瘦得没了肚子的弥勒菩萨,微笑:“放弃,还是不放弃。放弃什么,不放弃什么。只要是你真心想要的,就好了。说到底,咱们也不过就是一个个还有着七情六欲的凡人罢了。”
  付云中听到最后,总算能肯定地点了点头,笑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剑尊一般,真和神仙似的。”
  这句话实在。即便在百姓看来,全云墟的人都和神仙似的,但若说里头最像神仙的,定是剑尊凌霄无疑,连重霄都没得比。
  可听见这句,老人面上的微笑反而收了收。
  想了想,叹了叹,老人看向窗外。
  自然不是面向院子,几乎虚掩的那扇。而是另一头小窗,背风大开,框了整扇的蓝天黄沙,煌煌夕阳。
  老人慢慢道:“就算是神仙,应也不是没有七情六欲,而只是更为超脱,不为所动罢了。否则——莫非神仙们都是缺心眼的么?”
  付云中一噎,噗地笑了。
  老人继续正正经经地说着:“凌霄师妹啊……若说她是人间最像仙人的女子,她又何尝不是天上最像凡人的仙子呢。”
  付云中不答,静静听。
  一时之间,听着老人玩笑般轻盈的口吻,看着老人眼底澄澈而沉重的情愫,付云中忽想,飞声一本正经逗乐人的本事,怕就是和老人学的;重霄一身清白干净里所向披靡的坦率澄明,怕也是和老人学的。可老人一肩沉甸甸担负了数十年的谜团和谜底,又能转交给谁?他付云中,又能探出几分?
  顿了好一会儿,老人转口道:“……云中啊,你说,是不是每个女子,都活在各自的城里,耗尽一世青春年华。哪怕半生红尘,一世陌路。” 
  付云中不明所以。
  “千百里外,有长安,有洛阳。”老人仍眺望小窗,目光似已自整扇的蓝天黄沙中看见了更远的地方,“掖庭宫,上阳宫。如今在的,毁的。不论为后,为妃,为嫔,为官,为婢,都足以掩天下耳目之处。”
  前言不搭后语般。
  闻言,付云中却眸底一惊,不动声色地掩下。
  老人说着说着,却又似转了话题:“哎,有时候我也想啊,如师妹般冰清绝色的女子,也只适合咱们云墟城。幸好没入宫。幸好入宫的不是她。要不然,迟早得了龙宠,封作妃嫔,下回见了还得磕头……对了,慕名入咱云墟城的男弟子怕也得少了一半吧?为见师妹而托辞拜访的达官富商至少少他六成吧?得流走咱云墟多少油水哟……”
  这忽左忽右,忽快忽慢的话语,似有暗示,似拉家常,付云中听到最后,又忍不住笑了。
  正此时,听见外头哄闹般的声响。
  窗外蓝天黄沙,即将消失于另一头天地的夕阳。映着云墟弟子接连跑动的剪影,欢天喜地,前去迎接终于回归的同伴。
  远远等待的云墟弟子们雀跃的笑声同时传来:“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他们也回来了。有不少人怕是担心死你了。”老人口气喟叹,抬手,却是不以为意地挥了挥,看也不看付云中,“你去吧。小心被通缉。”
  付云中的嘴角勾得更肆意了,干干脆脆:“好。”
  说完就走。
  听着付云中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外转角,礼尊自窗口望向天外,跨越八百四十年,与天上人间的距离。
  自言般的呓语,静静响起。
  “俊啊,你说,那两个孩子,会做何选择呢……你,我,还有葬剑冢中的第二十九代青尊,都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
  当飞声敛眉沉目,步回暂住小屋,一进门,见着的便是付云中忙忙碌碌的背影。
  拾掇了个花布包裹,里头已经塞了不少物什,还在不停翻翻找找,不停往包裹里塞。
  飞声一惊,一喜,一愣,一呆,复又无声笑了。
  付云中在飞声房里翻找的,自然是飞声的东西。
  衣物、兵器、水壶乃至梳子发簪刷牙的青盐都一股脑儿往花布里头堆。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付云中是个穷的叮当响的可怜贼,什么都要。
  听见脚步靠近,付云中早有察觉,也不惊讶,回头时恰是飞声舒缓眉目,微微一笑的侧颜。
  端稳漂亮,青玉做的雕像,顿时成了生人。
  付云中一呆。
  飞声的侧颜已一歪,靠在了付云中肩上。环上付云中腰际的双臂确认似的紧了紧。
  飞声本就高挑,付云中又歪歪扭扭地站着,肩头刚好够让飞声垫下巴。
  这般角度,付云中瞧不清飞声面容:“……吓着了?”
  飞声不语。半晌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付云中失笑:“这不还吓傻了么。”
  飞声无声笑了,调整了下姿势,脸颊往付云中颈项更深处埋了埋,还是不语。
  “哎……我们家飞声就是礼教有方,都气傻了还不会骂脏话。”付云中也不理他,说着回头,把方整理了一包裹的细软再一件一件地取出来,“那好吧,我就当你已经骂了吧。老子他娘的死去逃难了。老子他娘的这不是死回来了。老子他娘的不就是怕你一时情急昏脑,背个行囊就要独闯沙漠,赶紧的先把你东西收拾了看好。呃,万一你啥都不要就冲进沙漠给我殉情了啥的,我还能拿去卖个好价钱……”
  飞声终于笑出了声。
  环着付云中的力道也终于松了些。
  似是已然确认,哪怕回来的就是个鬼,也确确实实是付云中的魂儿。
  付云中还在那儿碎碎念:“哎所以说嘛,养儿防老啥的就是不靠谱啊。要是你真进去了,找到时就是个干尸了啊,丑死了,认不出来啊,养了你那么多年就白养了啊,话说你这些玩意儿到底能卖多少钱啊,够不够我养老啊……”
  飞声呵呵笑,好一会儿,轻轻开口:“对。你不会死的。”
  付云中一怔,停了絮叨。
  飞声闭上眼睛,静静靠着:“就算我死了,你也不会死的。”
  闻言,忽有种苦涩与寂寥感染般丝丝蔓延。付云中想说什么,开了开口:“你……”
  终是作罢。
  如何解释呢。解释什么呢。在那一刻到来之前,又何须解释呢。
  何况,飞声这一句,究竟是何意想,付云中又能确定几分呢。
  付云中转头,对上飞声淡淡抬起的眸。
  微吸气,付云中继续道:“明日起,你尽量和飞松站在一块儿,不要乱跑。尤其,离我远一些。万一……你只需保了自己的命便好。你只需记得,在我死之前,你都不该死,我也不会让你死。而在那之前——”
  飞声皱眉,想开口,已被付云中随话语缓缓点起的笑容打断。
  满眼满眼,桃红柳绿,一夜江南。
  飞声的眸底又深了。耳边是付云中恬恬淡淡,带着笑意,却全无玩笑的声线,和从小到大,听了不知多少遍的话语:“跟我走,就对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章
 
  付云中又叹了。
  烈日青天,黄沙中一片白衣翩翩,果真煞是好看,将又渴又累又晒又担惊受怕的劲儿都缓了。
  怪不得礼尊老头老是抱怨一身黑,连付云中都希望云墟城多多招兵买马,哪怕全是未得字辈未入关门的小弟子,至少一色低阶的飘逸白衫,比黑不溜秋的好看多了。
  可惜,前头再次传来女人呜呜咽咽的哭声。
  付云中看去。
  这一回被严密保护在队伍中段的百姓们已比出发时少了一半,载货车队也是七零八落,还多了许多黑布白布覆盖的行李。
  付云中视线落处,是个面容枯槁,惊惧憔悴的老年妇人,一脚深一脚浅,颤巍巍地走。
  虽已套上了云墟弟子好心借与的衣衫,被汇合的云墟精锐重重保护在中央,失了亲人、丢了财货的老妇人还是满脸忧惧,泪水半垂,看着此时走近探看的云墟弟子,又看看边上围上来安慰的其余幸存百姓,说不出话来。
  边上同样幸存的两个大汉走上前,拍了拍老妇人的肩,老妇人似被吓着,回头一看是两名大汉,目光震颤,似又吓着。边上百姓见状喟叹,和来探看的云墟弟子说了会儿话,才各自散了,加紧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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