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定文这时已经迈过了门槛,突然回头,向着方轻词笑了一笑,“别想着再动什么手脚,方神医,只要去到金河的关押之处,道上的朋友都会知道神医答允了替我治伤——如果没治好,或者留了什么后遗症之类的,对方神医的名声,可就有那么一点儿不好了。”
方轻词深吸一口气,压下被沈定文这只苍蝇在耳边立体声环绕着嗡嗡嗡嗡的烦闷,问道:“你还有道上的朋友?”
“拜骆红眉所赐,”沈定文遥遥望着远处大宅子里的灯火,淡淡说道:“青州武林,无论是正派还是绿林道,再加上三教九流的大小罩子,想巴结我的实在不少。”
方轻词挥手赶了赶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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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轻词带着金河回到方府时,颜桐正坐盘膝在地上,对着铺开的地图沉思,身旁搁着一盏罩着黑布的灯。
金河身手平平,方轻词一路托着他,倒也没发出声响。
两人悄无声息地溜进颜桐房里,闩好门,在地图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颜桐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了一眼金河,见他身上伤势不甚严重,便直接说道:“我想好了。”说着向金河点了点头,伸手拿起一枚铜钱,搁在地图上某处,“从这里到两辽,陆路有两条可走,不管他们选哪一条,都必定会经过这里——因为从这往后两条路才分开。”
方轻词立刻就有了一种自己在参与重要军事会议的错觉。
虽然这里没有扎在地图上的飞镖,只有几枚破烂铜钱;也没有意气风发的朝廷将领,只有两个土匪头子和一个神医的奇怪组合。
金河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能听明白。
颜桐又拿出两枚铜钱,道:“过了这里之后,一条路先向北再折向西,另一条路先往西走再折向北。我不敢贸然联系棋盘寨的人,所以不知道他们会走哪条路。”
金河插道:“老五自己也不一定知道他要走哪条路。他一直不擅长这个。”
颜桐笑了一下,又道:“如果他们往西,对我们是有利的。我们可以在这里截下。”他在一处标注山谷的地方摆下一枚铜钱,然后抬头看了金河一眼。
金河道:“我记住了。”
颜桐继续说道:“往北的话比较麻烦。”他说着摆下第三枚铜钱,是一处城镇的位置,“必须把人拦在这里,再往北的话,出关就不好走了,很容易碰上边军。”
金河突然问道:“如果真碰上了呢?”
颜桐:“跑呗。”
方轻词听到这里,眉梢忽地一跳。
骆红眉白天问了他一句如果他去关外会怎么样,竟然……竟然真有其事。
其实以他的医术,别说只是跑去关外啃沙子,就是跑到原始森林里靠着给野人看病都能活下来,何况方神医此人一向乖戾嚣张。
他只是……
……只是完全没有准备过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也完全没有准备过真的叛离大周。
太仓促了。
那边金河却毫无心理障碍地接受了这个安排,问道:“怎么跑?”
颜桐拿起第一枚铜钱,放到了东边海岸线的一个港口上,“往东,随便找个地方下海,然后走水路北上。这个港口有朝廷战舰,当然随便抢几艘渔船也行。”
金河点了点头。
颜桐又道:“你先追上我们的人,燕宁君压不住全军,你混进去看看有没有可乘之机。在这里,”他伸手往陆地上的那两枚铜钱一指,“我会杀死燕宁君,带剩下的人出关。”
他抬起眼,灯光被黑布罩着,黯淡至极,只能勉强照亮三人的下巴,“小心行事,不要接触燕宁君,你一个人杀不了他,反而打草惊蛇。”
金河沉声道:“明白。”
颜桐笑了笑,语气也缓和了不少,有些疲倦地说道:“先让这位方兄给你看一下伤,余下的我再跟你细说。这位方兄帮过——”
他倏地住口,转头和方轻词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有人往这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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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桐和方轻词内力修为都不弱,很远便听出来了有大批脚步声往这边涌来,却丝毫不显嘈杂之态,显然是训练有素。
颜桐问方轻词:“你家的人?”
方轻词脸色也不是太好,只点了点头。
颜桐不用过脑子都知道这批人是冲自己来的,飞快地对金河说道:“以我的名义,按我刚才说的两个地方杀了燕宁君把人带往关外!切记,暗杀,不要硬拼!我枕头底下有把匕首。”
金河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立刻冲向床边,摸了把匕首出来。
他不用想也知道这家伙肯定是淬过毒的,一回头,正看到颜桐从地图上收回手掌,把被掌力烧了个洞的地图折好扔给他,“拿着这个,都会相信你是我派来的。骕骦在哪?”
金河把地图胡乱往衣襟里一塞,“逃到城外去了。”
“我想也是。”颜桐点头道:“你骑骕骦走,它应该认得你。”
——白天的时候他就在城门处看到了骕骦向外的蹄印,所以猜测这匹战马应该是逃走了。
金河却愣了一下,“你呢?”
“我没事自然能追上去。”颜桐低声疾道:“你赶紧走,方家不知道你在这里!”
金河冲到窗边,已经推开了窗户,却突然回头问道:“有不肯出关的怎么办?”
颜桐垂下眼睫:“杀了。”
金河没再说话,敏捷地翻身跳出窗外。
听窗外的动静,金河应该是贴着墙根溜进了草丛里。颜桐估算着时间,突然猛地站起,同时一把扯开灯罩!
灯光尽数流泻而出,将他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映在窗上。
来人见灯光骤亮,窗纸上又映出了骆红眉的身形,立刻四散开来,把这间屋子围在了中间。
颜桐从地上端起灯,走进前厅。
说是前厅,其实有些寒碜,只有一面墙的书架和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而已,地上还有个火盆,盆底覆着一层烧尽的纸灰。
他端着灯站了一会儿,方轻词也跟了过来,手里拿着火折子,把桌上、书架上、窗台上各处的油灯和蜡烛都点着了。
点灯的时候,窗上层层叠叠的一片淡黑,显然是屋外包围的人手。
颜桐端着灯站在正中,因为灯火太多,他落在书架上的影子颜色极淡,淡得像一幅泼过水的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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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地一声,门被人从外踹开,门栓断成两节,落在地上。
当先涌入的是手持棍棒、腰配兵刃的保镖护院,靠着墙站了一圈儿,把颜桐和方轻词两个人围在中间。
随后一人掀起袍摆迈入门槛,笑道:“骆先生好定力。”
那人看起来六十岁上下,气色却还不错。方轻词看到此人后,后退一步,低声道:“祖父。”
颜桐知道方轻词是在告诉他这人的身份。
他仍然站在原地没动,那老者又看了一眼方轻词,皱眉问道:“你把骆红眉带进来的?”
方轻词淡淡答道:“我带进来三教九流的人多了去了,以前祖父可从来没说过什么。”
方老爷子哼了一声,“小偷小摸和谋逆造反能一样吗?”
方轻词知道现在不合时宜,却没来由地想起了昨日他笑着让骆红眉别把船翻了,骆红眉却淡淡地告诉他——除非是带头造反,否则没人愿意杀他这个神医。
带头造反可不就是骆红眉自己在干的事么。
他心头没来由地一阵火起,望向方老爷子,强硬说道:“我不觉得有什么区别。”
方老爷子根本不管自己孙子的抗辩,目光转向颜桐,“纪仁很看重你?”
颜桐静静答道:“不敢高攀纪将军。”
方老爷子冷笑道:“骕骦这样的好马都肯给你,还说高攀?好得很哪,纪仁带出来的人居然跑去当反贼,真是和他自己一个德姓!”
纪仁的名声天下皆知,颜桐对于这种话根本懒得反驳,反倒是方轻词说道:“纪将军雄才大略忠君爱国,这是有识之士公认的。”
方老爷子仿佛没有听出来方轻词在嘲讽自己“无识之士”,只是冷笑,“方轻词,你也是越来越能耐了。现在这么多人看到你勾结骆贼,你自己想想怎么收场!”
方轻词也哼了一声,“那我还就不收了。”
眼看爷孙两个就要吵起来,颜桐却在这时候突然问道:“方老先生是怎么发现我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却在众护院脸上扫过。
同样是武人,那些护院却不敢直视颜桐的目光,纷纷转过脸去。
方老爷子又哼了一声,方轻词却替他答道:“昨天,我们在门口看到沈定文的时候。”
颜桐从众护院身上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方老爷子,没有说话。
他眼下虽然手中无刀,但要强行冲出这群顶多算是二流高手的包围,拼着重伤,倒也不是全无希望。只是他一旦逃脱,东宁城必然满城搜捕,而已金河的身手,未必能安全出城。
拖延时间,颜桐在心里对自己说。
方老爷子突然说道:“你杀了他。”
“——我?”
方轻词一脸错愕,左右看了一圈,发现方老爷子的那个“你”确实指得是自己,一下子愣住了。
方老爷子道:“你杀了骆红眉,自然不会有人说我方家勾结贼人。在朝为官,清誉有多重要,你很清楚。”
颜桐忽地冷笑道:“我看倒不见得。”
“你向我论证这个问题,并不能让自己死得更舒服一点儿,骆先生。”方老爷子的目光又落到了颜桐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何况你还没资格评论。”
颜桐淡淡道:“是么?”
方老爷子又用打量待杀的猪的目光打量了一遍颜桐,冷笑一声,正要说话,一旁方轻词却突然来了一句,“如果我不杀呢?”
“那你就看着他被乱棍打死好了。”
方轻词眉峰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皱,却听方老爷子继续道:“反正我们也会说是你杀的。至于你自己——从今往后,别想出方家的门。”
一名护院拔出自己的佩剑,双手捧着,递到方轻词面前。
剑锋极寒,屋中的烛火都驱不散剑刃上锋利的寒气。
方轻词看着眼前的剑,只觉得寒气缓缓地、却又无可阻挡地渗进了自己心里。
便在这时,又是一阵脚步声临近。方轻词对骆红眉武功高低虽然没有具体概念,但也知道要他一个单挑一百个是不现实的,听到这阵仗,面上神色虽然不变,冷汗却已从背后渗出,浸透了外衫。
他突然道:“骆红眉与纪仁将军亲近,自然也与辽党交好,祖父,若是放骆红眉——”
方老爷子喝道:“少提纪仁!”
颜桐轻轻冷笑了一下,“纪将军是圣上吗,名字都提不得?”
“纪将军?”方老爷子忽然嘲讽地大笑一声,“他还有脸说自己忠君爱国?纪仁这狗贼——”
颜桐深深地吸了口气。
“——若不是他怕陛下削了自己兵权,怎么会那么多年都灭不掉北蛮?我大周朝堂堂镇守两辽的将军,竟然在北蛮部族里培植自己的势力,养虎为患!若不是他私通北蛮的证据被人发现,只怕那狗贼现在还好端端地坐在大将军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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