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能不拿太后这事打趣么?”
薛元书笑瞥他一眼,促狭道,“皇帝小儿都不替她遮,你要来揽?”
熊沐尴尬万分,只得道,“当小弟没说。”
刀出鞘声音凌厉,薛元书拔出一半明晃晃的刀子,饧眼看着,道,“成,我不拿这事打趣,给皇帝个面子。”
熊沐讪讪一笑。
薛元书作风与东子、熊沐等人不同,虽也是暗卫,但混迹江湖多年,忠心剩多少不好说,浑身是胆是真。
因而他长刀飞掷而出,熊沐尚未反应过来,就见薛元书几个鹘落,深黑袍服自空中掠下。熊沐跟着飞扑下去,薛元书已踹门而入。
熊沐赶紧扯过遮脸黑布蒙上,于脑后系个结,大步跨入内。
屋内已空空如也,墙上一道灰色长疤,乃是薛元书的刀留下的。
窗户洞开,显然屋内人已逃去,薛元书也追了去。
风行十数里,天色渐暗,熊沐身上黑袍同暮色混合在一起,粘稠得化不开。他一路行来,到这里是彻底什么动静都分辨不出了。颓然蹲在地上,手里刀倒插在地上。
没片刻,他起身拔刀,心想回寺庙去等。薛元书不管追没追到人,总要回白马寺的。
等熊沐回了白马寺,方才有点心急如焚起来。奸夫没抓到倒不是什么大事,留得太后在,不怕他不来。
可现而今连太后都不见了。
薛元书回来已是夜半,见熊沐一脸惨不忍睹地捂着脸,颓然坐在桌边。
进门来他先“啪”一声将玉拍在桌上。
熊沐看一眼,问,“什么东西?”
“皇帝看了就知道。”薛元书脸上带着道血痕,解开了系扣,修长的脖上有一道明显的箍痕,身上几处袍子被利器割开,见得到血。都不是要害,又跑了那么远,早已风干凝结。
熊沐将玉拿起来对着灯仔细端详,上有龙纹,他皱了皱眉,疑惑道,“光凭这么个玩意儿,咱们能交差?”
薛元书眉毛一动,“还想要什么?”
“要么见人,要么见人样。”熊沐板着脸重复临出宫东子的吩咐。
“得看是什么人,这人咱们俩带两把刀就收拾了,还用得着皇帝天天朝兵马大元帅施压么?”薛元书睨起眼,将玉佩在袍上擦了擦,啧啧数声,“好玉啊。金银有价玉无价,咱们拿了跑求算了。”
熊沐无心说笑,催促薛元书赶紧收拾头脸回宫。
他们本找了白马寺的一间空屋躲着,要走也得和搞接待的打声招呼,二人遂去住持房中。
无恙已睡下,薛元书便摸出来一锭元宝,放在无恙屋内桌上,双手合十,抱着他的刀,做了个揖。
他二人前脚走,无恙后脚起来,把银钱收起来,又自去睡。
承元殿内,苻秋下了朝,薛元书与熊沐二人已在承元殿候着。
见他进来,二人刚要跪,苻秋虚扶一把,口中道,“平身。”
刚在龙案后坐下,茶水没来得及喝一口,朝上与文臣刚就太后此前着意要修的间行宫此时宜不宜修一番唇枪舌战,苻秋目带疲乏。
东子捧茶过来,苻秋手里捉着块青碧色的玉佩。
东子敛去目内神色,走过去,就手将茶喂到苻秋嘴边。
天还很冷,茶微温稍热,喝着刚好。
苻秋脸色稍缓了缓,递给东子细看。
“这东西记得么?”苻秋问。
东子摇头,只说上面龙形似见过,却记不得什么时候见过的。
苻秋揉了揉额心,从自己腰上解下来一块,“啪”一声拍在桌上。
熊沐头皮紧绷地抬眼来看,听见的更是让人心惊肉跳。
“皇家子弟都有一块,一出生便开刻,看到这儿没,勾弯内,有名。”苻秋指给东子看他自己的,内里刻着个秋字。
“但这事,除了苻家的人,没几个知道的。”苻秋按着额头,看向薛元书,“此物你怎么得来的?”
那眼内骤起的杀意,让东子都为之一悚。
薛元书将扣好的领子扯开些,露出脖上的伤来,索性解下上身衣袍,捞在腰间。旧伤是前次救东子留下的,差点要命,现在看着依然触目惊心。
薛元书摸了摸新鲜的血痕,睨眼问道,“皇上觉得是怎么得来的?”
苻秋注视他片刻,才撇开眼。
薛元书扯起衣领,碰到伤处眼睛也不动一下,似是不知道痛的。
“属下与之交手,终至落败。既有能分辨那人身份的东西,属下便没去追,追上去也是平白搭一条性命。这东西确实没几个知道,但属下在先帝处曾见过。”
东子手里的茶盅碰在桌上,略发出了点响。
薛元书看他一眼,问,“东子应当也见过这东西罢?”
东子想了想,道,“那时太小,觉得眼熟,但见没见过,确实忘了。”
苻秋想了又想,仍觉无比暴躁,手按在桌边,像要掀桌似的。
“不管那人是谁!你们怎能让他带走母后?!”
薛元书不耐地拧眉,“他疼你母后还来不及,定不会伤她!”
熊沐吓得色变,一个劲拉扯薛元书的衣袖。
而薛元书甩开熊沐的袖子,“皇上想过未,先帝都从未疑过暗卫,当时皇上被迫离京,若不是咱们几兄弟一路以性命相拼。今日这把龙椅,这龙案,坐着的指不定是这玉佩的主人。”薛元书嘴边似笑似怒,“事有力所能及与不能及之分,若拼得属下一命,能将乱臣贼子诛尽,属下肝脑涂地。”
苻秋脸色不大好看。
“然臣,力有不逮。”薛元书撩袍襟,跪下。
“皇上若要治罪,便治属下的罪,杀人灭口一事,却无须对熊小兄弟行的,他那个鼠儿胆子,就借他一百个脑袋,他也不敢说什么出去。”
苻秋那点子浅薄心机一时全然暴露,登时有点尴尬。东子只道他不让自己去,单是为他的安危着想,不曾想到这一层。
“他们两个不会说。”东子遂跪下。
苻秋瘫在椅子上,一时也说不得什么,等缓过一口气,喝过两口茶,才沙着嗓子道,“朕思虑欠周。”
薛元书满意地立起身。
“皇上年纪轻,思虑欠周是应当。只要今后不疑臣等便是。当个暗卫不容易,阖家老小全捏在朝廷手里。”
末了,熊沐同薛元书一并退出去。
熊沐心头在想紫云,又想方才薛元书说的那话,朝薛元书问,“薛大哥不是被卖到麒麟冢的么?”
薛元书瞥他一眼,“哥进去的时候,你还在吃奶罢。”
“……”
“别担心你那丫头,小皇帝比不得老皇帝心狠手辣。再说不还有东子看着。”薛元书这话说得极为大逆不道。
若不是看他先斩后奏瞒上不报的事都做出来了,且当着皇帝面一通慷慨陈词,熊沐大抵要和他辩上两句。现却只应了两声“是”。
薛元书与熊沐前后脚出宫,薛元书转进一条深巷,那巷子唤作万年香。自巷口看去,弯弯绕绕不知通往何处,进了巷子便闻得醉人酒香。
半刻后,他手里托着坛没开封的陈年佳酿,跃上墙头,朝城外翩然而去。
承元殿内,宫女拂开熏笼,登时一室清冽香气。
苻秋把朱笔一拍,垂头丧气趴在桌上,嚎道,“朕不当皇帝了!”
满殿的宫女太监登时吓得噤若寒蝉,跪了一地。
东子放下墨,捉起被苻秋画得干涩分叉的笔,于墨中饱蘸后,递给他。
苻秋瞪他。
“皇上今天的折子还没批完。”
“……”苻秋认命地继续。
批完折子已近掌灯时分,苻秋的大好人生都耗在了承元殿的奏折上,说不得心头滞闷。加上薛元书那事,漏了锥子,这一日里也没寻着空朝东子说点什么。晚间照例先去看皇后,皇后的肚子还是没多大。
昭纯宫里的茶煮过三道,东子给苻秋换过杯子。
“才贡上来的酒,吃两钟好睡觉。”
苻秋犯了错,心头郁结,酒入愁肠,嗳了两口气,一时间神晕目眩,趴在桌上喃喃自语。
东子洗过澡进来,苻秋竟吃得醉了。东子疑惑地挑眉,捉起杯,把剩下的半壶喝完。哼哼着抱苻秋去沐浴,换过里衣,抱上床来。
屋内呢喃醉话。
过得两个时辰,东子出来打水,见云含在檐廊下出神地望着屋檐,他也望去,只见一大轮圆月,孤高冷清悬在天上。
“东子哥。”云含看东子蹲着起锅烧水,在他身后拢袖站着,显得拘谨不安。
东子询问地看来。
“皇后叫你明日寻个空,去凤栖宫坐坐。”
东子这时没披外袍,一身中衣揉得凌乱起皱。他手长脚长地蹲着,两手搭在膝上。
“皇后还说旁的了么?”
“没,皇后叫个宫女过来传的话,她没来。”
东子嗯了声,手在锅上探了探,水还没沸。
云含还站着,东子抬眼来看,“还有什么事?”
“皇后还送了一尊玉佛过来,要是方便的话,能帮我……”
“下回出宫,来你这拿。”炉子底下的火苗在东子眼内跳动,他添完最后几根柴,不知在想什么。
“东子哥常年在宫里头,右相大人也从不来看的么?”云含忐忑道,见东子没什么表情,遂安心下来。
“他有很多儿子。”东子说。
“嗯,是不一样。”云含自言自语道。
水一开,东子便把帕子搭在上面,进屋伺候苻秋收拾去了。
苻秋这时酒醒了,眼睛里仿佛揉着一池春波,由得东子收拾,最后擦过手,盆就放在一边,也不拿出去了。
“刚醒来,没见人,朕差点大叫一声。”苻秋搂着他脖子。
东子嘴角微翘,说,“还早,睡会。”
苻秋在他心口蹭了蹭脸,声音听去有些内疚。
“朕不是疑他们……”
“经这一番事,朕是谁也不信的……”苻秋胳膊紧了紧,东子手掌隔着丝衣在他背上游移,“朕独独信你一人。”
东子未曾说话,苻秋分开来认真看他,急得有点像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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