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官 作者:江雪/阿萨德亡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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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归是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人嫉妒让人羡慕。而佳官……竟不知怎样说才好。只是挥之不去脑中那抹白衣纠缠着雁归明亮的笑靥。
轮到佳官上去时,也不理先生等待只顾慢慢地走,偏偏就行出了眉目如画衣带如水的飘然,有些学生便看得呆了。先生似也喜爱他,和颜悦色地说话,在文章上划了不少红圈。下来后有人和他搭话,他只静静地听着,偶尔答一两个字,神色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厌烦。只有对方过于亲热地要去拉他的手时才不着痕迹地缩了手微微一蹙细长的眉。对方虽有些讪讪地但对着他清水一般的秀气容颜又如何真嗔得起?
遥遥地在窗外,江雁回望见那衣袖外露出纤细白皙的手上,伤痕仍不曾褪去,红得有些刺眼怖目地艳着。
寻了个空隙问先生,先生却也说不出什么,只知林佳官昨日刚到,是被家里送来在此寄读,太守之子在此读书自然是荣莫大焉,哪还想到要问什么?但林家离此远得紧,家里又早请有饱学先生,如何偏捡了这里?
书院中寄读的学生多是两人一间房,有钱的可独住,但这些孩子才十来岁如何耐得寂寞?几乎无人独住,只有佳官住了单间。于是江雁回索性直接去了他的房间。叩门时踌躇了半晌,仍是决然地举起了手。
是否要把一切说清,却仍未想好。
是否要说一句对不住,还是把欠了的,欠到生死两茫茫。
佳官的屋子自然已没有在林府时那般精致华贵,但仍极雅致洁净,最显眼处是佛龛香炉,摊着黄页经卷。佳官虽是应声让他进来却并不寒暄说话,仍是垂着眼默默地捻动手中的翠玉手珠。江雁回在书桌旁坐下,无意间瞧见笔架前一叠素纸满满地写着极端秀的蝇头小楷,细看去竟是金刚经。抄得一笔不苟无一处涂改,精妙处还使朱砂细细勾出,可见写经人之恭心诚意。
不知过了多久,香炉中的香已燃得只剩一点忽明忽暗的亮,佳官才起身,走至桌前给自己斟了杯茶。江雁回不由得说道:那茶已凉了,我去……我去给你弄些滚水来罢。
说得自己也讷讷。
佳官盯着他,一双清澈的眼中没有任何表情,只慢慢地扬手泼了手中茶。江雁回愣了愣,却听佳官淡淡地说:那就有劳了。便如蒙大赦一般飞也似地去了。
不多时提了滚水来重泡了茶,佳官啜了一口,闭目长舒了口气。
待他闭目江雁回才发觉他的五官何等细致清秀,平时总被那双长睫掩映下的眸夺了光彩显不出来,睡着时又太过平和而孩子般天真烂漫,竟是在他醒时闭目后才觉出那容颜怎样动人心弦秋水无痕。
斯斯艾艾地问他怎会到这里念书,佳官忽地睁了眼定定地望住他,一会儿又回复了学堂上的淡然静静地道:五娘有喜了。
五娘?林家的五房?她有喜与佳官来此念书何干?江雁回满心的糊涂。
五娘自有喜便身虚体弱,父亲请了算命先生推算,说是我阴气太重冲犯相克,想她平安便要送我出家门,父亲便选了这里要我住些日子。
口气仍是淡淡的,仿佛说的是前朝旧事与己无干:
方才去书库,不过是想寻本书而已。所以你大可放心,我并非为你而来,也不打算纠缠不清,约摸过些日子也就走了。佳官讲得冷冷清清,江雁回却听得心头一凉,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竟被这看来不谙世事的小公子一语道破,当下便觉坐立不安,无容身之处。
你也不必觉得对我不住……佳官忽然在笑了,眼中仍是冷冷的:即便没有你,父亲一样会想法把我赶出来。就算为着你他请家法打了我,好歹我还咬了你,看你现下粗布青衣,充作杂役,怕也是被赶出家门了罢?
正好,你我两不相欠。
只是……依然想知道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负我啊……
这句话佳官却没问出口。
何苦,何必?
徒惹相思入骨罢了,抑或是怕,问出的答案真是为了旁的人啊……
先前见他时的那点怕,竟是早在心底预料到了他的虚情假意,只是自己一直刻意地略了去而已。
想笑:自己付出的,又何尝是真心?
连自己,都不知林佳官的心在哪,还是根本就无心。
记得临行前按规矩向母亲辞行。母亲闭目略断了诵经喃喃地说道:
去罢……去了也好。
若是三年前便去了该多好……
那时呆呆地听完,竟已没了知觉,只是身处冰雪般的一片凝定。
13
莫道相思好,
相思催人老。
几番几思量,
还是相思好。
恍恍惚惚地离了佳官的房间,才想起那一句对不起竟忘记说出口。不知怎地,一对上那个仿佛冰雪作骨的人儿冷澈的眸,以前见他时那些口若悬河便都成了哑口无言。不是没有惊讶的,才多久不见,佳官竟有了十分的心机十二分的洞察,让人几疑不是十五岁的少年。是历了怎样的事,抑或是这些本就深藏在骨子里,如今才显山露水?
这样想着时的江雁回,却似乎已忘记了自己的负心绝情。那些愧疚那些后悔,对他而言,竟只存在一瞬而已么?还是说人本便是无情的生灵,只在心满意足时分出些同情怜悯与他人,自顾不暇时就一概忘却?
佳官常来书库借些书回去看,却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懒怠时甚至只递张书单过去。江雁回只每次看着他的眼叹上一声,便去寻书了。
难以想象佳官在书院里的人缘竟是出奇的好,虽然不大说话可还是常有人围过来问东问西,或是袖了果子与他,他虽不至笑脸相迎,倒也不冷言拒绝,同窗邀他玩他也应下,到时候只是独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大家笑闹。
江雁回看得心中惴惴,终于有一日又见几个孩子笑说要和佳官一道出去玩时,忍不住了。趁众人用过午饭小憩时把佳官拉到书库里。
佳官,我有话同你讲。
佳官淡淡地抬起眼凝视着他——冰一样水一样的眼睛:说罢。
他们邀你玩耍未必是好意,不可不当心。你也该知道这里好南风的着实不少……
只觉愈说愈没了先前的一鼓作气,佳官清澈明锐的眸子不经意地自他脸上扫过却仿佛直透进心底。
那又如何?佳官清清明明地反问:他们多是家中富贵,铁门槛中不干不净的事多得去,自小见惯了也就学会这些勾当,左右不过悦我容貌,喜我灵巧……
说着垂下眼瞧了瞧自己的一身白衣如雪,微微一扬眉:
只要是真心相与,便从了他们去,又有甚大不了?
江雁回脑中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原没想与你再有甚纠缠不清,可竟是早有命定,心早凉了冰了,话说得明白你我再不相干,你却为何一次再次地追了来问个不罢不休?你我是阴湿墙角的两只刺猬,便是想拥着求一点温暖也只落得满身的伤痕,我不想再伤害你也不想再被你伤害,为何你定要逼我说些残忍的话断了最后一丝情意?原来是自惭形秽现在却看得清晰你的青衣不过是戏子的绣衣掩了真心掩了怯懦,只是我又好到哪里?一身如雪的白衣也抹不去深处的阴晦黑暗满心煞气,太多的过往使我无法忘记曾经被怎样的对待,放不开胸怀我只想平平静静过这一生,反正也是活不得多久你为何就是不能放过我?何苦再佯作着关切让我又去抱那一点无望的希望?毕竟你是第一个抱着我的人第一个守在我身边的人第一个让我明了那些梦魇的人,再记得你的冷漠也忘不了你怀抱的暖,所以……
佳官忽然迈了一步——两人站得并不远,这一步迈出便几乎贴在一起,白衣上水一样的气息掺着书库里纸张的苦涩清香幽幽地袭上鼻端:
你问这些说这些是要做什么?
我姓林,你姓江,有何相干?
所以我给出机会,听你的回答。
14
是要做什么?
想扯出一个往常的笑容,但笑不出来。那双眸子太清澈太锋利,在他眼里细细翻查每一点蛛丝马迹,似是不达目的誓不干休。那张容颜离得太近,满满得仿佛要溢出视线,似是要填满了他的心好挤出那个答案。
却连江雁回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为何。
午间盛极一时的阳光自气窗透入,失足跌在洁净的地板上留下四方的惨淡。无数微尘披着一身灿烂的金华载浮载沉,舞得闲闲悠悠。佳官无意中站得斜斜地面向窗,仰起的脸迎着光,于是那双清澈的眼便狭长起来,瞳孔收缩着比往常更加漆黑,愈发衬得脸苍白得透明而唇水色地淡绯。他看着自己的黯影有那么一小部分拖在佳官肩上,把白衣掩去些于是那个纤细的人儿似乎削瘦得更甚,仿佛风吹得起。
曾用手去掩住那张容颜上薄薄的唇,指尖触到的是蔷薇花瓣一般的细腻柔软与冰冷,曾经拥着他沉沉睡去,衣衫隔绝了最后的距离,其实有着那么多的机会可以后悔可以停手,只要轻轻一起,一夜的相拥暧昧便会了无痕迹,偏偏满心雁归明亮的笑容都固执地把拥住他的双臂紧紧连合在一起,不能放开。
只会给他更多伤害罢,因为自己不能给他幸福不能抚平他心上的伤学不会好好地珍惜他啊。因为伤口愈合得再好也是会有伤痕的,就如佳官的手上殷红的印记,不曾褪去。
所以……
对不起。
我,对不起你。
江雁回如是说。
一声笑。
佳官笑得轻轻,清清。
多情应笑我。
转身便走,行得急了竟微微踉跄一下,白衣也振起阵阵涟漪,整个人看去好似要乘风飞去。
相见争如不见。
有情何似无情。
留不得。
留得也应无益。
着实是不曾留,不会留,不能留。
所以江雁回张了口却没有出声,伸了手却没有相扶,任那一袭白衣飘飘地去。
佳官回了屋时,只觉得目眩身软透不过气,想来是从书库走来时被烈日晒的,只是再骗不得自己,胸口那点绞着拧着的痛,从何而来。
反插了门燃上柱静心宁神的梦恬香,合衣躺在床上,阖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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