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官 作者:江雪/阿萨德亡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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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佳官答道,一面在灯上燃亮了线香,一点暗淡的红晃出一缕青烟。
娘听人说那孩子虽好眉好貌,却实在不成器,在家玩闹得不成样子,你姑姑姑父管束不住,才送来想收收他的心。母亲细长的眉蹙得悒悒:可不要和他太亲近啊。
是,娘。
以后还是多过来陪娘念念经文,你身子弱,那些功课不做也罢。母亲说着已垂下了眼:娘已经不指望你做甚大事讨老爷喜欢,只要平平安安地伴在娘身边一辈子,娘也就心满意足了。老爷身边还有那些狐媚子,娘却是只有你一个了……
拿了卷唐人传奇进了园子,倚坐在假山上翻看着。已是读了不知几多遍仍舍不得放下,明知是假却假得有滋有味。先生晓得了定是好一通说。少年心性最禁不起诱惑,莺莺传霍小玉红拂女昆仑奴步飞烟,哪个不是教人纵情声色温香软玉?佳官却冷着眼沉着脸仿佛看的是大学中庸。不是不喜欢的,可真的不明白那些人如何就能为了个女子神魂颠倒茶饭不思?清醒后还不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海誓山盟说过,张生不也始乱之终弃之,徒留莺莺掬长江之水也难洗自献之羞?唐风终与今时不同,女子也大胆得紧呢,私定终身自荐枕席红拂夜奔,搁在当下怕是被流言蜚语淹也淹死了。
掩了书卷,身下的太湖石嶙峋冰冷至此却也被自己的体温暖起来了,手触处是滑腻的青苔,哆嗦了一下缩回手,想着叫人来把山石好生洗净才是,没的生出这些劳什子。
忽然远处一阵悉娑,有窈窕身影分花拂柳地匆匆行了来,是水儿么?怎地这般不稳重起来?只见她脸色微红,玲珑绣履边沾了些许青泥,一对晶莹剔透的水玉坠子摇摇晃晃:少爷,可找着了。老爷说姑表少爷到了,叫少爷去花厅呢。又说:少爷,来园子里也不多披件衣裳,山石子上冷得很呢。
佳官冷冰冰地看着她,突然没来没由地说了句:听说他一表人材,是么?
水儿怔了一下又笑得盈盈:少爷见过不就知道了?
远远地就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垂手而立,父亲似乎说着什么,但听不清。左右不过是那些话罢了。佳官心下暗忖着,却没加快脚步。
父亲抬眼间已看到他来了,淡淡地说了句:见过你雁回表兄。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忽然忆起这句词,佳官就忍不住想,他的名字是从这里来的罢。
江雁回却似没他这么多念想,温文一笑:佳官表弟。只见他容色清秀,眼神温柔,笑容淡然如春水,映着一身青衫优雅如莲,飘飘然若霞举,直欲乘风飞去。佳官忽觉得自己站在他身边,便整个人骤然失了颜色,不,根本是没了颜色。
2
父亲挥挥手:下去罢,陪雁回表兄四处转转。
想拒绝却还没想好要如何说出口,忽然手上就多了样暖暖的东西,佳官一惊,下意识地一挣没挣动,才发现竟是江雁回握住他的手——很秀美的手,手指修长而白皙,不像自己的手甚至可以透过几乎透明的肌肤看到里面惨白的骨骼,而且是有温度的……从掌心传来活人才有的,仿佛在蠕动着的微潮的热使他很不舒服,又用力地甩了一下才收回自己的手。
突然发觉自己的行为是完全的失礼,惶惶地抬起头正迎上一双温柔的眼,虽然笑着却仿佛已有些尴尬。还好父亲已回了书房,没看到他这些动作,否则——佳官生硬地笑了笑,喃喃地道:对不起,失礼了……
看不懂江雁回眼里的神色,佳官微侧过脸躲避他的目光:雁回……表兄,我陪你去你的卧房可好?说完匆匆地向后院走去,把江雁回撂在原地发怔。
轻轻攥起手,那抹冰冷纤细恍惚在掌心徘徊不去,江雁回望着少年慌乱的背影淡淡地笑起来:
佳官么?有趣的名字呢……
少爷,已经是第四盆了……水儿怯怯地说,偷偷地瞥着他的脸色。佳官冷冷地盯了她一眼,把擦手的丝巾随意丢进雪亮的银盆中,然后直起身:再打一盆来。
刻意要水儿在盆中放上冰块,想借彻骨的寒淹没那种温热,手已经揩得泛红却依然消除不去。由活生生的人留下的触感,多久不曾有过?自己都不记得了呢……连母亲也不曾握住自己的手,但一向是确信,只有冰冷……才能使人安下心来。
水儿端来盆时,冰块相互撞击出清脆的轻响。佳官把双手浸入水中,闭上眼。累……一直被那个人盯着,虽然那眼神柔和得像腕上的翠玉佛珠,却着实叫人不快,仿佛直看到心底似的。许是自惭形秽罢,总觉得自己绝不能有他的温文儒雅翩翩不俗,再怎样一身白衣如雪也比不得他的青衫书卷高洁之气,所以才不喜和他相处?自己也迷茫。
不甚灵活地拭净水珠,水儿端走了触手已胜冰的银盆。佳官垂下眼看着自己已冻得僵直麻木的手指,苍白中浮动出极艳的深绯,掌心里是细碎凌乱的纹和青紫的脉络,一段段一截截,连不成完整的命线。轻轻地把被江雁回握过的手指放到自己同样冰冷的唇间缓缓摩擦,滞涩却大力,没有血色的唇迅速地鲜艳如蔷薇花瓣,不自然却妩媚如斯。忽然那薄薄的唇张开,露出编贝似的齿,齐整的美丽的惨白的锋利的,向着骨节凸露的,活生生的手指——
咬了下去。
血粘腻地涌出来,热的腥的甜的。佳官仍在毫不留情地咬噬,唇角弯成优雅的弧度仿佛一个含愁的微笑。不止是咬也是在吮吸美味的液体,有少许不及咽下的自唇角溢出便在那张细致的容颜那只纤细的手上划了瓷器碎纹似的装饰,几时才能洗净他留下的来自人的印迹?几时才能还这身体原本的冰冷?
自身流出的血,可能做得到?
水儿要处理伤口却被佳官的眼神挡在三步开外。笨拙地用左手敷药包扎过后佳官又捻住了佛珠说道铺好床就出去罢,说罢已垂下了眼喃喃地诵起经文: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既是空,空既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龛中雕像法相庄严,脸含悯生微笑,垂目不语。
香烟袅袅中少年空洞冗长的梵唱,他可听到?
手伤了自然不必做功课,叫水儿向先生讨了假自己拿着稗官野史躲到后花园,甚至没有向父亲母亲例行请安。每隔些日子便会有意无意地忘上一回,他们也习惯了并不介意,或许是根本不在意自己——这一点上倒真看得出是一家人了,自己就算是怎样长的时间不见到父母也是无所谓的。母亲身上永远散发着檀木暧昧而幽艳的香气,不事修饰的脸庞却出人意料的精致,自己的容颜来自她罢,可是不像呢,不像她也不像父亲,可看过去又分明是父亲的孩子,一般无二的阴沉孤漠,只是被母亲的眉眼柔和了,心性却丝毫未改。
眼看着古旧泛黄的书页上笔意圆润饱满的宋楷却怎么也读不出意味,素日熟到不能再熟的神仙眷侣天外传奇味同嚼蜡。厌倦地将书扣在石凳边的山子石上仰头向天,不见白日朗朗,却是满眼的清艳湛蓝尽处一抹轻云飘荡,像极了秋日的天高云淡,可明明白白是春雨初晴。倒不如前几日淫雨绵绵来得舒爽呢,佳官想着。忽忆起清晨起床时从未关好的窗缝间透进来的一缕金华,无数浮尘飞舞其中,投到地面是修长的亮线掩不住细瑕,就忍不住伸手想去抓住一点。
眼看着在手中,一握,却从指间溜走了,掌心空空荡荡。
佳官没有去过江南,但想来江南的春日也不会更诱人了罢。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江南的春,应该是西子湖畔柳丝吐碧,浅草如茵;应该是漠漠水田,老农趁手插秧;应该是潺潺流水桥头渡边,少女凝眸佇立;应该是山中细雨如丝,轻飘在人脸上,颈上,痒痒的,又不惹人厌……只是许太凄清了些?在这里住得久了,自然会梦着江南的春,因为说实在的,“春色惹人爱”这句话不太适合这里的春。这里的春甚至多少有些恼人呢。春天来了,冬天却迟迟不肯离去,偏春又是孤独久了的任性的孩子,好不容易遇上冬这样一个伙伴,于是便乍暖还寒,弄得人哭笑不得。即使是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的日子,也要招来漫天的风沙卷着漫天的尘,真可谓是“大风起兮尘飞扬”了。让人不禁叹一声:唉,这恼人的春啊。可今年的春日格外好,无风无砂,阳光暖暖地披在人身上,空气清爽如山中流泉,最好时,还有那么一点微风,不大,刚刚够拂动颈上细柔的发丝。于是在这样的春日里,心也清了轻了,再无半分负担,整个人好象要飘起来一样。佳官虽是偏爱细雨霏霏,却也不能不有些许醺醺然了。
正迷醉间,忽然有清亮如水的声音笑唤:佳官表弟。依然是一身的青衫一身的儒雅。
又是他!佳官恨恨地瞪了江雁回一眼,他如何寻了过来?不得不虚以委蛇地应了声雁回表兄,却是任谁也听得出弦外的冷淡。
言者有心听者无意,在江雁回眼中,不见佳官清清冷冷的微嗔浅愠,只见满园碧玉妆成中,有少年白衣如雪眸光如水,映着翠意盈盈,徒乱了人心。
随手拿过山石上的书翻着,江雁回有意忽略佳官不快的神情——也是个不驯的孩子,告了假看这些,不由得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是如此。忽然心底就是一抹苦涩袭来:才不过二十二岁,便自认年华老去了么?也许是在他面前摆出长兄的样子太久以至于忘记了真实的年龄?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想说的话从来都没有机会说出口啊……
可是不悔。
过去,现在,以至将来。江雁回,此生不悔。
你的手……
佳官下意识地把手缩进衣袖,连带着身子也向后缩:没事。
想起昨天握住他的手时的尴尬,江雁回只好笑笑:没事就好。
其实他的眼里都是温柔,自己怎地就是怕呢?佳官也不明白,只是忽然间就隐隐地觉得他是旋涡,落下去便是永不超生。无话可说的两人呆呆地对了一阵,佳官惶惶地说了句我要回去诵经便逃也似地要走。江雁回唤住他:书不要了么?
那一瞬,江雁回分明看到少年蹙起细长的眉满眼的嫌恶:扔掉罢,反正也弄脏了。说完转身就走,留下江雁回拿着书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左右为难。
3
又和上次一样扔下自己在原地发怔,只留一个慌乱的背影。
他在怕自己……为什么呢?不是少见外人的羞涩,而是出自心底的恐惧,仿佛被狼群接近中的猎物,虽然并未看到危险却知道躲避。江雁回为自己的比喻,无声地苦笑。
北方的白日总是格外短暂,很快就近了黄昏。大好的春日就这样过去了么?佳官怔怔地望着窗外出神,忽然就又想起那首忆王孙: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可这园中,哪来的梨花呢?梨花是幼时的梦啊,当周围的一切都模糊如水痕时,只有暗黄的田地上那一树树一丛丛的梨花洁白如雪地绽放,素净而极盛地娇娆出了万种风情,连树间的黄土都被落花装扮了星星点点的一层。再不知道有什么可以纯粹如斯啊,没有一片绿叶打扰的冰清玉洁的凝静。只是伫立其间片刻,便会肩上身上都承了被平平伸展开的五瓣拥簇的淡翠色娇蕊,颤颤巍巍地挺立出闺中弱质般的羞怯。空气是干净的,没有惹人的浓郁,只有凑到那蕊间才能闻到一抹若有若无的暗香。清晰至此却连自己也说不清是当真见到过那东风夜放花千树还是童稚的梦寐,许仍是黄粱一梦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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