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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国之君 作者:谁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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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宫廷侯爵

  她平素美得通透漂亮,这时濒死,委顿余地,再好看的美人都会显得狼狈,她也确实很狼狈,可她乍看上去仍然很美。
  美得锋利,像个索命的女鬼。
  她也确实是来索命的,拖着一条残命,把这些该死的月国人全部拉下炼狱,连老天都帮她,风向都帮她,她怎能不成事呢?
  原来这就是能让人活生生痛死的月色明啊。
  海日感到疲倦,但兀自睁着眼睛,看着柔美的月光。
  她和周围这些同处炼狱的月国人,又究竟是有多大冤仇呢?大到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成事?
  她了解他们,通他们的语言文字,她在他们的地方生活过,但这仇仍然在,世世代代,不共戴天。
  月圆如镜,高高在上,安静映出人间悲喜死亡。
  海日至死也未闭上眼睛。
  她又在那一轮象征团圆的明月中看到了谁呢?细数过往,谁可入她梦中?
  她断气的那一刻,遥远的宣京城内,幽深地牢之中,冯印断了呼吸。
  维系他们二人的是连心连命的绝毒,阴阳两道,黄泉碧落,尽皆携手,同生共死。
  于是最后,仍有一人与她阴间重逢,就是不知这人于她,又是什么了。
  几乎是冯印断气的下一刻,柳从之就接到了消息。
  从海日上次抵京,他就吩咐要时刻注意冯印动向,如果海日寿数不久,冯印亦然。
  然而即使如此,柳从之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仍是怔了一怔。
  他又送走了一人。
  薛寅也在场,得知这个消息,他的神色却似乎要复杂一些,低低叹了一声,而后抬头看柳从之,似乎欲言又止。
  柳从之看着他,微微一笑,柔声问:“说吧,你瞒着我什么了?”
  薛寅苦笑,姓柳的这一辈子当真是容不得半点糊弄,火眼金睛。
  他正一正神色,轻轻抱拳,“禀陛下,如无意外,江城危机已解,月军或已全军覆没。”
  
  ☆、第116章 天大地大
  
  “所以说,在我攻陷宣京前,你就拿到了月色明?”
  “是。”
  “那我可得谢你不杀之恩。”那人不甚在意地轻笑,“这么说,抓到你的时候,我应该让人搜你的身。”
  他轻哼一声:“我可不是月国派来的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细作。”
  “这大概是你最后的保命手段了,为什么告诉我?”
  薛寅倦倦打个呵欠,房内烛火在他眼睫下映出一片阴影,衬得他皮肤极白,容貌文雅秀气,乍一眼绵软温和,唯有半张的眼角漏出一星点锋利。
  “杀人不需要用毒,也不需要用刀。毒药这种东西,本身就没什么用。”他听到自己有些疲倦的声音,“我是丧尽天良,才会把这种伤天和的玩意用到自己同胞身上。这东西自月国而来,还到月国人身上,一报还一报,也是扯平了。其实想来我仍是莽撞了,如果这玩意惹得烽烟乱世,月国人又倒腾出什么类似月色明的狗屁玩意来,那可就不妙。”
  柳从之安静地听着,淡淡道:“还有我在。”
  只要他不倒,就不容月国人放肆。
  “姓柳的……不,陛下。”薛寅顿了一顿,似乎有些出神,“我初见你的时候,你说唯愿见海晏河清,天下太平。薛寅无才无能,也愿竭尽所能相助……”他说到这里,半闭的眼睛突然全部睁开了,眼神清明而锋利,微微垂首,郑重地向柳从之下跪,“薛寅在此起誓,一生忠于陛下!”
  他们二人之间的罅隙其实不少,帝王无情,薛明华当年的警告仿佛还言犹在耳。可薛寅仍是走了这条路。
  他亲手剥落了自己最后一层保护,拱手奉上他曾有的最大依仗,丝毫不设防,只因似乎不经意间,他薛寅和这姓柳的似乎早就搅在了一起,分不清楚了。
  跪至一半,一双手轻轻托住了他。
  柳从之这种人,每到他“轻轻”出手的时候,其余人便一丁点动弹不得。柳从之低头看他,眼睛笑得微弯,他的神情柔和得好似蛊惑一般,声音轻缓,仿佛一根轻滑过人心口的羽毛:“那你喜欢我么?”
  薛寅的耳根忽然红了。
  柳陛下被灯影一映,美得好似狐妖转世,瞬间就把前一刻还满口家国天下颇有架势的小薛王爷打回原形,变作一只道行有限竖耳炸毛五迷三道的猫儿。
  他似乎张口结舌了一会儿,忽然移开了目光,似乎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房内的沙漏逐渐漏完了,摇曳的烛火也燃至尽头,明灭不定,摇摆飘忽。
  然而长夜也逐渐尽了。
  月华隐没,灰蒙蒙的天边渐渐露出阳光一角,带着暖意的晨光驱离黑暗,也烤干了这几日连绵不去的落雨,终于映出几分夏日的朝华来。
  微醺的暖意自敞开的窗户处逐渐透入,薛寅被暖风吹得舒服,懒懒半闭着眼睛,分外享受,看那没骨头的模样,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和一张大床恩爱缠绵去了。
  柳从之却知道他醒着。
  小薛王爷这辈子虽是个扶不上墙的懒鬼睡神,却是个很知进退的人。他有一门了不得的功夫——当睡就睡,不该睡的时候,他其实永远醒着。懒散却不糊涂,安静却不软弱。
  能睡得着其实也是一项得天独厚的福气,偶尔柳从之看他,心里也生艳羡。
  人之一生,匆碌奔忙,有人庸庸碌碌泯于尘土,有人惊天动地不同凡响,然而事无万全,哪怕一个人再光鲜,再了不起,再威名赫赫,他也必有求而不得的。传奇如柳从之,胸有沟壑万千,心有千窍百孔,其实也不过是个十余年都睡不了一个安稳觉的苦命人,而薛寅于他,却正犹如他缺失的那一份安稳与柔软,不声不响满眼困倦,一身皮毛暖而顺,爪子看似尖利,其实也软绵绵的,轻轻扣着他的心弦。
  人对自己求之不得的东西,似乎总带那么一分艳羡与珍视,小心翼翼置于掌中,仿佛这是什么珍奇异宝,唯恐有朝一日碎了、变了样,以至于必得亲自移除——连着血肉一起。
  柳从之知道,他看似胸有成竹一切在握,对这份感情却是患得患失的。他生来本是个泥里打滚的命,却愣是教他一步一步扒开了帝王家的大门,那帝王家又该是什么样呢?
  帝王无情。
  柳从之静静凝视眼前眼睛半闭,满面倦意毫不设防的青年,半晌,露出个笑容,眼神温润如水。
  所谓帝王,应该毫无弱点,无爱无恨,高高在上,不给人一点可趁之机。柳从之曾想成为这样无坚不摧的人,可他终究是凡人,只要是凡人,就不可能无爱无恨,他注定也有挂念,也有渴求,否则,挣命挣了这么多年,最后换得冷冰冰一座宫殿,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到底是个活人啊,渴慕温暖。他置于掌中的珍宝,似乎也值得他如此相待,至少,在今朝,是这样。
  柳从之静了一会儿,站起身,动作轻柔地给躺在榻上的薛寅搭上薄被,而后起身离开。
  无论月色明有没有被使用,月国军队有没有全军覆没,这一场干戈其实远未结束。
  海日命不久矣,怀着必死之心而去,以柳从之对她的了解,这女子看似柔婉,行事却颇有决绝烈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执意去江城,即便薛寅不给她月色明,她这一去恐怕也是永诀,可薛寅给了她月色明……那她恐怕,拼尽一切代价也是要用的。
  只是月色明这东西也讲气运,不知今时今日,月国人又是否有他当初的气运呢?
  显然是没有的。
  柳从之一生有此成就,运气显然起了很大的作用,只是这种逆天的运势给一个人就罢了,多几个人显然就要乱套。那些丧命的月国人这辈子似乎也没积多少德,要想时来运转,恐怕只能下辈子积德,下下辈子请早了。至于柳从之——他上辈子如果不是积了太多德,就一定是倒了太多霉。
  于是这辈子就换别人倒霉了。
  柳从之很快接到了前线传回来的消息,达慕率军突袭江城,本来胜券在握,然而绝毒月色明现世,月军全军覆没,达慕身亡,月军初战惨败,元气大伤。月军全军戒备,暂时却不敢轻举妄动,只把这泼天血仇记在心底,等来日再讨。
  然而月国人愤怒之余,也有惊讶,月色明分明是月国的奇毒,怎么落到了南朝人手里?这分明是……当今月国皇帝陛下才能驱使的东西啊。
  于是月国上下,坊间竟也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流言蜚语,也不知是否有人有意煽动,总之是传得有鼻子有眼,越来越邪乎了。
  消息传入月国皇帝本人的耳中,倒是把他气笑了。
  纱兰倒真是阴魂不散,“死”了这么久也仍要和他作对,柳从之更是可恨,成日兴风作浪搅浑水。如若他当年派出去的探子并不是那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杀了柳从之,那么他今日想必会少许多烦忧。
  但他这一生,似乎就差在这“一步”上面,杀纱兰,总差那么一步,前功尽弃,征南,也差那么一步,将帅临阵抗命出兵,结果落得个兵力大损横死的下场。
  天时地利人和,他似乎总差那么一步。
  月国修养不过三年而已,对比南朝,本无必胜把握,此番达慕又出师未捷身先死……他费劲养起来一把快刀,可不是让其在刀还未开刃的时候就折掉的。厉明知道,现在他眼前有两条路,要么以血仇鼓舞军心士气,一不做二不休开战,争这一口气。要么就暂时打消征南的念头,休养生息,静待时机。
  前者听上去痛快,也合他脾性,可若不能速战速决,战事延绵,再强的军心士气也会磨垮,最终恐怕就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胶着之战。
  而这样的仗他打不起,至少现在他打不起,纱兰恐怕未死,还在暗处盯着他,他一路走来,有仇敌无数,身在高位,行事就必得处处斟酌,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错。
  厉明沉皱眉思良久,眉心的戾气几乎要迸发出来,终是舒出一口气,缓缓将他一腔冷却的雄心壮志给叹了出来。这么个行事狠辣堪称枭雄的人物,这时眼中疲倦之色却深重,低咳了一声,看上去好似瞬间苍老了许多。
  殿外忽的传来曲声幽幽,还是一曲征人泪。
  那小崽子这一辈子就会吹这一首曲子。
  厉明听得毫无动容,殿外的方亭却吹得很认真,一曲哀歌,似在悼念亡者,又似在怀念生人,吹不出战火烽烟,却吹出幽幽离殇。
  纷争乱局之后,月军全军戒备,一时却未见动作。
  又过两天,传出月国皇帝微染小病修养的消息,柳朝趁势派使者顾均入月国商议和谈之事。双方谈判磨合良久,终于勉强定下局势,累累血债被重重合约条文所掩,好似消弭于无形。边境似乎又重归平静,只是不知下一次又会是哪一方的利刃,重新挑起这累世血仇,战火烽烟。
  边境小城安梧经历一场虚惊,如今倒是早已恢复如初。被暴雨洗刷一通后,在这炎炎夏日里显出勃勃生机来。街口算命的摊子又摆了起来,那号称“铁口直断”的神算大爷似的坐在那儿扇折扇,青衫风流,一看便是个登徒子。倒是他身边坐着另外一人,神情平静,埋头写一封书信。
  莫逆似笑非笑:“你不回京?那位陛下发话请你呢。”
  袁承海淡淡看他一眼,慢条斯理折好书信,“这里挺好的,我很喜欢。”
  暖风拂过,袁承海惬意抬头,却见前面不远有孩童趁着天气好正放风筝。纸鸢飘忽着在空中打着旋儿越飞越高,飞着飞着,忽听孩子“啊呀”一声,却是风筝线断了。恰好一阵风卷来,将那纸鸢卷走,不见踪迹。
  袁承海面上忽然露出个淡淡的笑容。
  莫逆笑道:“天大地大,唯自在二字难得,不是么?越之。”
  宣京。
  边境事宜暂且平定,连带着似乎天气都好了不少。薛寅站在山巅,举目远眺,抬头可见天空湛蓝,流云舒展,低头可见满山青翠,远处隐约可见宣京城的轮廓。今日阳光明媚,天气却不热,实是极为闲适。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薛寅回头,只见柳从之蹲下身,在一座石碑前倒上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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