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之君 作者:谁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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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年岁稍大一些,已然四旬,气质严肃方正,有那么点不苟言笑,这位可就是大名鼎鼎了,陆青徽,寒门士子出身,在朝近二十年,政绩不凡,有名的铮臣,嫉恶如仇,善辩机敏,早年与霍方交情甚笃,算得上朝中有名的清流。而后皇帝越见昏庸,宠信华平,霍方强自忍耐,忍气吞声与其周旋,平素端方严肃的陆青徽却干出了一桩奇事,轰动全国。
他上了一封奏折,掰着指头写华平十二大罪状,桩桩件件有条有据有证据,简直把华平说成了十恶不赦罪大恶极臭名昭著万死难辞其罪,还顺带骂了皇帝识人不明,宠信奸佞,用词之尖锐,把华平吓了个脸白,老皇帝气了个仰倒。这也就罢了——当年华平正当宠,有胆子做这事的愣头青也不是没有,事后找个罪名收了下狱流放也就完事了。可这位陆大人可不是省油的灯,按他的话说,为人臣,可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却万万不能为华平这等人死而后已。
陆大人递奏折使了个手段,奏折没被华平的人涮下来,呈上去两天才到皇帝跟前。这厢奏折递完,那边陆大人告了个假,回家收拾东西,携妻女与一二家奴,火速趁夜出宣京城,跑了。
两天后,天威震怒,下令缉拿陆青徽严查,却见人去屋空,陆大人家家徒四壁,什么也没留下。这下老皇帝气得更厉害了,抖着手指严令追缉,更说要灭陆大人九族,结果一查陆大人族谱,所有人面面相觑。陆青徽出身寒门,幼年一度因饥荒几乎家破人亡,这所谓寒门,就是爹死娘丧无亲无故的意思,倒是有个妻子,但夫人出身更低,乃是陆大人买回来的女奴,嫁人才去了奴籍,地位低到朝臣闲聊提及,都得不解叹息几声的地步。可想而知,这名字都改过几遍的女奴,也是没亲眷可考的。
不查不知道,陆青徽可算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这九族,没法诛啊。
老皇帝气得不行,只得下令通缉陆青徽,说一旦抓获,绝不姑息。可陆青徽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此消失了形迹,多处搜捕都未见其踪影,直至后来现身于柳从之麾下,成为柳从之左膀右臂。没能活捉陆青徽大约是华平生前最大的遗憾。
这等光辉事迹,薛寅远在北化都有所耳闻,老宁王当年听到这则奇闻的时候还在感叹:“能人,能人啊!”
而今亲眼见到这能人,薛寅虽困倦烦闷,但还是好奇地打量了几眼。陆青徽身板壮实,容貌平平,面蓄短须,看着颇为平凡,也不多话,稍显严肃。这么一个人,朴素平凡,身上没多少书卷气,几乎不太像个读书人,不料却是个胆大包天的奇人。
陆青徽似有察觉,瞥一眼薛寅,淡淡道:“薛寅,久仰大名。”
他言简意赅,不加以鄙夷嘲讽,已是厚道。薛寅苦笑:“不敢,我对陆大人才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陆青徽并不接话,端起酒杯,“我敬你一杯。”
薛寅吓了一跳,他是亡国奴阶下囚,前途渺茫骂名昭昭,敬他干嘛?
陆青徽看出他疑虑,道:“你诛杀华平,了却我半生心愿。我敬你一杯。”
薛寅恍然,华公公是名符其实的结仇遍天下,仅仅这里在座只怕就有不下半数的人是他的仇人。如此说来,那老家伙能活到被他干掉还真是不容易。“我也敬陆大人。”他不敢怠慢,端着酒杯一饮而尽,一时有些晕头,真心实意道:“我看那老东西不顺眼很久了。”
这话说得挺糙,陆青徽全然不以为意,反而极为赞赏,点头长叹道:“我当年颇想找机会干掉他,可惜没机会。”
薛寅嘴角一抽,见陆青徽一脸严肃神色端正,终于明白了,这是个猛人。
念头方转,就见柳从之看一眼这边,笑着接口:“这可巧了,不瞒你们,我当年也打过这个主意。浩然跃跃欲试,说宁愿豁出去了,为国除害。可惜那时局势复杂,此事干系太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华平又实在怕死,府邸护卫严密,滴水不漏,最后只得作罢。”
柳从之一开口,全桌的人都把目光往这边凑,一名武将饮一口酒,“砰”地把酒杯放桌上,大声道:“我当时真的这么想,舍得一身剜,什么不能干?那老贼恶事做尽,迟早有报应。让这么个阉人作威作福了这么些年,我想着,实在是恨呐!”长嘘一声,又对薛寅道:“来来来,把这杯酒喝了,实话说我还真看不上你,不过你宰了华平,实在是出了我心头一口恶气,为这个,值得干一杯!”
这是个英武汉子,虎背熊腰,眉目刚硬,快人快语爽朗直白,应是柳从之座下武将崔浩然无疑。薛寅只得举起酒杯,再饮一杯,酒是好酒,而他“一杯倒”的名头又不全然是夸张,这时脸已经红了,人有些晕乎,眯着眼硬撑。
且说崔浩然干净利落干了一杯酒,就有人冷笑道:“当年我给你敬酒你摔了我酒杯,今天敬这么个人倒是敬得欢快啊。”这人是另一名武将,就坐在崔浩然身侧,看上去削瘦精悍,皮肤苍白,细长眼,窄下颌,看着稍显阴沉,眼带讥讽。崔浩然眉头一皱,“姓傅的,这大好的日子你别给我找不自在,当我怕你?”
姓傅……薛寅若有所思,傅如海,柳从之麾下又一大将,以计谋阴毒狡诈狠辣而出名。原来竟是与共同共事的崔浩然不睦?
俩人一英武一阴沉,不知有什么旧怨,一言不合就要吵起来。眼见席上火药味浓重,柳从之微笑着无奈摇头,陆青徽面沉如水,袁承海不动声色,那先前出言讥讽薛寅的鹰钩鼻武将要笑不笑,一脸看戏的模样。此时只听一人打圆场道:“你们俩啊,喝点酒就开始吵。大好的日子,谁都别找不痛快,败了大伙儿的兴。来,我敬你们俩,把这杯酒干了,必须得喝,不能推。”
这人乃是在座最末一名武将,儒雅英挺,面上带笑,一身儒将风范,气质平和,倒是与柳从之颇为相似,大约是柳从之麾下儒将陆归。
那剩下最后的那个鹰钩鼻武将,应该就是柳从之麾下武将冯印,义军头领出身,被柳从之收服,从此南征北战,名传天下。
薛寅若有所思。
相比薛朝亡国前那个朝廷,除了霍方几乎没有能办事的人,出征都数不出能用的武将。柳从之手下可算人才济济,名将如云,也不乏文人谋臣,实是厉害。不过这柳朝要说有多风平浪静,应也说不上,就这么稍微一窥,四名功劳最著的武将性格各异,冯印刻薄,崔浩然爽直,傅如海阴沉,陆归圆滑,互有矛盾不说,更是各有打算,将来只怕有得是事端。老话说打天下易,守天下难,正是这个理。
经陆归圆场,宴席氛围总算正常,众人说说笑笑,武人间粗言秽语不断,文人斯斯文文出口成章,竟也是秋毫无犯。薛寅仍是不时就要被拉出来奚落羞辱一番,也没法理,拿着筷子埋头苦吃。他着实是饿得狠了,这菜又着实是珍馐佳肴,甚至强过他当皇帝这三天的伙食,顿时食指大动,什么也顾不上,一心一意地吃。
薛寅皇家出身,但老爹是个大老粗,封地是穷乡僻壤苦寒地,实在是没什么贵族气度,进食姿势也着实谈不上优雅——像他旁边的柳从之就优雅从容至极,可薛寅的吃相,约莫用两个词能形容:饿狼扑食,又或饿死鬼投胎。
这还是个看着斯文秀气身板细瘦的饿死鬼。
冯印看得嗤笑不以:“哎哟诶,你这是饿了三天三夜?”
薛寅停下来喘口气,咕噜咕噜喝水:“一天。”
冯印刻薄:“怎么不吃好点再上路?谁知道有没有下一顿了。”
薛寅说:“有一顿是一顿。”而后毫不客气继续吃,不再理身边闲言碎语。
他饭量着实很大,等他好不容易吃完,其它人已经全盯着他了,崔浩然打个酒嗝,一脸惊讶:“原来大薛皇帝竟然是个饿死鬼投胎的……”
薛寅吃饱了,居然也斯斯文文起来,他吃饱了就犯困,故态复萌,懒洋洋的:“饱死鬼强过饿死鬼。”
崔浩然一乐:“是这个理,受教。”
席间纷扰不断,就这么闹到半夜,薛寅倒真是吃了个饱足,吃饱了也不吭声,别人的谩骂嘲讽都接着,不回嘴,渐渐的倒是没什么人找他麻烦——他是降臣,败局已定,翻不起什么风浪,也和别人没什么深仇大恨。就这么居然一路无事地混到酒宴散去,酒劲涌上来,薛寅坐在椅上几乎要睡着,等着卫兵把自己押回去,不料听柳从之道:“同我聊聊?”
薛寅打个激灵,半闭的眼睛睁开,“我?”
“自然是你。”夜色已深,柳从之神色无一丝一毫疲倦,笑得从容,“大薛宁王。”
薛寅一怔,最终长出一口气,“陛下有命,莫敢不从。”
☆、吾皇万岁
薛寅一点不喜欢和柳从之打交道。
这位传奇人物是他最讨厌的那一类人,面上笑得四平八稳八风不动,话比谁都说得漂亮,内心弯弯肠子已经绕了百十来圈,不是什么好角色,更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偏偏这人还扼着薛寅的命脉,是个不得轻忽的大人物。
若无柳从之横空出世,薛朝虽渐近末路,只怕也不会这么快完蛋,至少也不会亡在薛寅手里,时也命也。
柳从之客客气气地请薛寅往自己寝宫一侧的书房议事。
他手下人办事效率极快,宣京虽降,但极其混乱,大小事宜层出不穷,乱成了一锅粥。柳从之的人在极短的时间内硬是控制住了场面,宫内宫外,朝堂军队,都梳理得有条不紊。薛寅一边被领着往柳从之寝宫边的书房去,一边暗叹,人家这是一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也是,如今这皇宫于他与牢笼无异,若是柳从之连这点魄力与手段都没有,那就不用混了。
书房陈设简单,设有一方棋案,柳从之褪去戎装战甲,作文士打扮,显得斯文儒雅,颇为年轻。
这人朝堂沉浮十几年,如今年纪已经三十有五,但就他做下的事情来看,他还是太年轻了,甚至不满四十。
天下之主,九五至尊,而且惊才绝艳,武力纵横,甚至相貌还十分出众,风度翩翩,气质沉凝,乍一看简直是完美无缺得要遭天妒,可惜从目前来看,姓柳的一路顺风顺水,运气好得仿佛没有头。
柳从之在棋案一边坐下,笑问薛寅:“可愿和我手谈一局?”
薛寅又哪有拒绝的余地,只得乖乖在棋案另一边坐下。他酒劲还没散,脑子不算太惊醒,上下两只眼皮简直要黏在一起,强撑着勉强保持清醒,一面看柳从之落子,一面道:“不知陛下有何要事相告?”
柳从之要真有闲心和他下棋那才是见了鬼了,有话直说好么?大家都省事。
柳从之轻笑:“不急,先下一局再说。”
薛寅只得抓着棋子开始下棋。
薛寅不喜欢下棋——他就不爱做费劲的事,而且北化贫瘠,也没什么附庸风雅的环境,下棋还是天狼教给薛寅的,这算命的原话是:“皇室子弟,棋都不会下,不嫌丢人?”
薛寅当时不屑一顾,这时却不得不承认,下得怎么样还另说,首先你需要会下棋。
柳从之的姿态非常随意,仿佛就是在与朋友对弈,落子很快,也并不算严谨,棋风异常平稳,不杀气腾腾,也不咄咄逼人,棋招信手拈来,如行云流水一般。薛寅每每抬头看柳从之,都见这人一脸气定神闲,面上活似戴了个笑脸面具,一点窥视不出情绪,每时每刻看到这人神情,都会让薛寅有一种此人成竹在胸无所不知的错觉,对弈中看到对手这等表情实在是郁闷,薛寅于是埋下头,不看柳从之,闷不做声地落子。
柳从之落子很快,薛寅落子更快,反正也没把输赢放在心上,出手异常直接,很少布局,棋面几乎是一边倒的局势。
就这么下了一会儿,柳从之凝视棋盘,笑着摇头:“你可是在敷衍我。”
“不敢不敢,我棋艺平平。”薛寅强打精神,半眯着眼睛。
柳从之含笑的目光在他的面上一扫而过,拈着手中棋子迟迟不落,忽道:“既如此,在这盘棋上加一点赌注,可好?”
薛寅暂时清醒了些许,暗觉不妙,“什么赌注?”
柳从之看他一眼,并不答话,忽地笑道:“我昔年曾在宣京与老宁王爷有一面之缘。老宁王也是当时一员猛将,英武非凡,气宇轩昂,令人见之难忘。我那时不过十来岁,年岁尚轻,故而发奋立志,要习武艺,学兵法,将来有朝一日,或也能披挂上阵,征战四方,保家卫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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