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之君 作者:谁诺(上)
Tags:宫廷侯爵
还踩得挺重。
这人歉然道:“真是不好意思。”
柳从之面色丁点也不变,笑道:“你非有意,何必道歉?”
踩他的人——也就是薛寅,皮笑肉不笑地一提嘴角,低声道:“这出戏可热闹得很,陛下这是打的什么算盘?”
柳从之轻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有人想找人,我不过让他找不到而已。”
两人不紧不慢跟在队伍的最后,既然这群人要找的正主就在这儿,那串脚印指向的方向自然是错的。事实上地上本来也没脚印,柳从之信口胡诌说有脚印,拉住御林军的注意,薛寅便趁人不注意去制造了一串脚印。想揍姓柳的是一回事,但自己身家性命又是一回事,要是被发现身份,那吃不了兜着走的就不光是柳从之了。
不得不说今日这等情形,还真看得薛寅有几分幸灾乐祸,当然,如果他没有在人堆中发现这位柳陛下,他会更高兴。
柳从之三个字对他而言只代表了一个意思——麻烦。
薛寅声音压得极低:“陛下再不出去联络下属,恐怕就真要改朝换代了。”
“改朝换代对你来说不应是好事?”柳从之低笑,“另外,别叫那两个字,被人听到了就不好了。”
他看一眼薛寅,“我字明溪,你可以叫我明溪。”
薛寅眉毛一抽。
他和柳从之关系有好到那份上么?以表字相称?这两个字他怎么叫得出口?登时道:“免了。我不知你打的什么算盘,但改朝换代对你对我都非好事。”
薛寅与柳从之最初的相逢,在于宣京城破时那一跪。
一跪分胜负,分君臣,分荣辱。薛寅本来是个无法无天的土匪脾性,也不得不在柳从之面前忍气吞声,以谋后记,但现在他都打算跑路了,而新皇帝也混到了被逼宫的份上,这时再忍,那小薛王爷就能成仙了。
薛寅一届俗人,自然成不了仙。柳从之在这等境地也能面上含笑,一派淡然,却让人怀疑他离成仙不远。只听柳大仙低低笑道:“你既然要跑,这时候改朝换代,对你来说自然有利。”
他不过一看薛寅,就已明白了薛寅打的是什么算盘。薛寅面色稍沉:“那你就要任人改朝换代?”
“有何不可?”柳从之低叹一声,“朝中局势不稳,反贼声势浩大。对我忠心、手握兵权的下属又都在北方,我手中力量不足以平叛。我也颇为无奈。”
他这话说得哀哀戚戚,薛寅却从中听出一丝不妙,“你要去北方?”
迎面走来几个御林军,两人俱都止住话头,不约而同分路绕开。薛寅见前面的御林军搜不到人,已经开始往回走,知道脚印所指方向不对,这些人肯定会起疑,再呆下去恐怕容易被拆穿,于是无声无息往一旁无人处退,而后飞快攀上了树,隐蔽身形。
柳从之做出的判断几乎和他一模一样,故而两人都躲在树上,遥遥看树下一列御林军走过。柳从之这才开始答薛寅的问题,“是,我要去北方,约莫和你同路。”
柳从之这话说得十分愉快,薛寅却听得几乎吐血。“谁要和你同路了,皇帝陛下?”
柳从之微微一笑,遗憾道:“如果此番改朝换代,我便成前朝国君,自然性命危矣。可你也算前朝国君,若你的行踪泄露,可就十分不幸了。”
薛寅一口气提到中途,却是泄气,疲倦地一揉眉心,“我是国君么?我不过是降王。”
柳从之于是正了正颜色,笑道:“是,降王可愿与在下同路?我们都愿前往北化,彼此可有个照应。”
薛寅也懒得置气了,有气无力道地叹了一声,“陛下为何不放我一条生路?”
柳从之诧然:“降王此话怎讲?我自忖并未薄待你。”
薛寅翻个白眼,懒得回柳从之。两人在树上待了这么一会儿,御林军走光了,于是两人悄然下树,打算趁夜出宫,再改换行装,找机会出城。混出宫倒是比想象中顺利,今夜宫内守备极为森严不假,但柳从之身手极佳,薛寅身手也不弱,两人协作,就算没有大杀四方以一敌千的本事,但要糊弄个把人,掩藏一下行迹还是做得到的。
大约深夜三更左右,两人顺利出了宫,接着就是下一步躲藏的问题。薛寅遥遥在宣京一个城门前晃了一晃,可见城门紧闭,全城戒严,这时候要出城可以说是痴心妄想,不如先躲几天,再谋后记。柳从之也是这个看法——准确来说,柳从之似乎早有此打算,此人出了宫门后极为笃定地将薛寅引至一处空置民居,民居中有衣物,有干粮食水银钱,甚至还有出城路引,可谓想得周到至极,所有东西一应俱全。
薛寅纳闷,看这阵势,柳从之是早想好了要遁离宣京?他就说这反贼怎么这么猖獗大胆,感情柳从之是故意的?那这次所谓柳从之染病,也是他自己刻意散出去的消息?
柳从之一路上行动如常,看不出任何异样,薛寅纵然得了神棍断言说此人有旧疾在身,也是半信半疑。如果一个人真身体有恙,他能是柳从之这个样子?
两人在民居中休息,薛寅纳闷了又纳闷,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是很早就有这个打算?”
“你是说这间屋子?”柳从之笑道,“这还是我十年前未离京时备下的,世事难料,有时难免需要一个救急的地方。”
“那陛下想好了要怎么处理宣京这一团乱麻么?”薛寅坐在床上,昏昏欲睡,折腾了这大半夜,他精神再好这时也扛不住了,何况他精神不好。
柳从之面色也疲惫,但神情是一贯的滴水不漏,笑道,“你知道这是谁的手笔么?”
是谁叛乱,用这么大手笔想要柳从之的命?
薛寅继续逼着眼睛靠着墙,“本来我不清楚,后来差不多明白了,只能是那个人。”
柳从之微笑:“你消息灵通。”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这件事幕后的最终策划者。
冯印。
柳从之心腹四将之一,义军首领出身,后投靠柳从之,为人桀骜不驯,刻薄自傲,是个通身反骨的主儿。这点从他昔年起义反薛,就可见一斑,奈何那次叛乱被柳从之平定,最终冯印归顺柳从之,处处以柳从之马首是瞻,从义军首领一路走到传奇将领,如今眼看着江山平定,却反咬一口,想要自己翻身做主。
如今四将里有二将在外,只剩下傅如海与冯印两人,傅如海性子阴沉,并不得人心。冯印却是带着兵力投柳从之的,手中兵权在握,更掌宣京防务,所以策划叛乱的人只能是他,也只有他有如此实力,只是有没有其余人推波助澜,便不好说了。
薛寅问道:“被心腹背叛,陛下感想如何?”
柳从之低低咳了一声,一整衣襟,从怀中拿出一块方帕,斯斯文文擦一擦嘴角溢出的血,而后微笑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第42章 浪花滔天
柳从之究竟是有病还是没病,病入膏肓还是略有小恙,实在是不太好说。
薛寅也着实是好奇,奈何实在问不出来。柳大仙一张脸俊美苍白,笑得云淡风轻,一口咬定说“略有小恙”,那恐怕也就天狼一类的神医才能看出端倪。薛寅不是神医,既然问不出来,他决定做点实际的——睡觉。
十二月的天,就算房里起火盆开暖炕,有时也冻得不行。何况这民居清清冷冷,只为跑路用,自然没有火盆一类的奢侈东西,只有薄薄两床被褥。小薛王爷实在是乏了,睡了半夜,又冷得厉害,迷迷糊糊地被冻醒了,睁眼只看见了侧坐在床边闭目养神的柳从之。
民居简陋,不过一张床。薛寅一进门眼睛就黏在了床上,没过一会儿屁股也黏在了床上,最后整个人都黏在了床上。按说他们该商讨一下怎么分床晚上怎么休息一类的,但薛寅笃信自己占了就是自己的,才懒得管柳从之究竟如何,左右这人不会找不到地方睡觉。两人安顿下来后,薛寅倦极,很快就抱着被子睡去,至于那柳从之睡了是没睡,还在吐血没有,是不是要睡地板,他是不上心的。
他近乎嚣张地霸占了床,睡得一派香甜,柳从之却也付之一笑,并不打扰,仅在床尾靠墙侧坐,闭目小憩。
这位皇帝出身微寒,绝非娇生惯养,耽于享乐之辈。这么侧坐而眠,竟也是一点不勉强。小屋里并未亮灯,唯窗外隐约透进月光,薛寅才睡醒,脑子迷迷糊糊的,呆呆地打量着柳从之的脸。
这个人于他是障碍,是压在他肩头的一座大山,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是他做梦都想逃离的所在,可现在他们居然睡在一张床上。他困倦已极,在柳从之这样的人旁边入睡,竟无一丝防备,似乎冥冥中有一丝笃定,这人不会把他怎样。
然而促使他想要从柳从之这等人身边逃离的,不就是对新皇的不信任么?柳从之再是风度翩翩,满面笑意,也是帝王,而帝王之言……不可信。
薛寅眯着一双困倦的眼,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柳从之脸上。柳从之相貌确实是极好,俊美却不阴柔,醒着时虽时时含笑,仍然气势迫人,如今闭目沉睡,不见平时那股让他望之头疼的气势,却反让人觉得这人五官轮廓极美,几乎无可挑剔。
美人谁都爱看,这人又生得着实养眼,左右睡不着,薛寅就多看了一眼,看着看着,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柳从之这样的人……容貌无可挑剔,风度翩翩,文才锦绣,领兵骁勇,又得时运相济,一路势如破竹,篡皇位,夺江山,实在是所有人能想到的好处都占尽了。可天生万物,凡事有好就有坏,没人能占尽所有好处,薛寅纵使不是神棍,也知凡事不可至极处,好运到了极处,定然是会还的。姓柳的风光到了极处,万人之上,转眼间却也沦落到了要和他一处逃亡的下场。此去前路难料,柳从之又“略有小恙”,今后种种实不好说,如果这人真的倒了,难道那冯印还真能做皇帝?
想起当日宣京城破,柳从之于御花园中设宴,冯印对自己的一阵奚落,薛寅撇了撇嘴。姓柳的虽然看着头疼,但对比那姓冯的,还是好上太多。
这么胡思乱想一通,柳从之这张脸看着也顺眼多了,反正大家一起倒霉,总比他一个人倒霉要来得舒爽多了。薛寅醒了这么一会儿,困意又慢慢涌上,于是倒头又睡了下去。
他这边消停了,柳从之却无声无息睁开眼,薛寅尚能在没有危险的时候睡得安稳,柳从之却是个有许多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的人,他一生起落太多,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无边尊荣和无底贫苦都经过,又多年戎马、枕戈待旦,可以说柳从之是一个从未放下过戒心的人,别说他是和薛寅共处一室,就算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战友、也不会例外。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次逼宫的推波助澜者,不就是他多年的心腹,下属么?
柳从之安静了一会儿,就算他无防备之心,他也绝无可能安然入睡。胸口的抽痛时时都在……他不是铁人,自然也不是不知疲倦,不知疼痛,这些年看似风光,实则冷暖自知,时有九死一生之局,他这些年行事,有时可说全靠一口气撑着,可若这口气散了呢?他便……死无葬身之地。
寒夜静思,不免暗生凄凉之感,柳从之目光稍转,见薛寅抱着被子睡得安稳,似乎是嫌冷,故而整个人都蜷着,跟只倦猫似的。薛寅绝非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人,他看着年轻秀气,但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可如此不设防的做派,倒带了几分可爱。
到底是年轻……柳从之微笑,倒退个十年,他二十几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似乎也曾有过意气风发,年少轻狂?
所以敢抗上意,拒赐婚,朝堂失势后会憋着一口气从军入伍从头打拼,敢爱敢恨,现在想想,都觉荒谬,那个人真的是柳从之?柳从之也曾有过那等时光?
当年如此,如今却……
面目全非。
此番事变,本当一路会颇为寂寞,不料有这样一个非敌非友之人同行,倒是少一分寂寞,多一分趣味。
就如同本以为等着自己的会是一杯苦酒,不料开了封,却闻到酒香醉人,香气浓郁,却是最烈的烈酒,也是最香醇的烈酒,饮一口如烧火入喉,饮一口如饮琼浆。
声明 :本站内容转至互联网,所有资源版权均为原创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版权请与我们联系,及时删除!站内所有作品、评论均属其个人行为,不代表本站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