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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国之君 作者:谁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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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宫廷侯爵

  柳从之说完这一长串,也是累了,安静了一会儿,用月国话问那月国人:“你想好了么?如果愿意说就点头。”
  月国人说不出话,混混沌沌地摇了摇头。
  柳从之微笑:“你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他成竹在胸。
  这名月国人最大的错误或许就是没在薛寅把他嘴巴堵上之前咬舌自尽,然而此人真的想死么?
  此人冲动易怒,心眼不深,能力马虎,他或许还算忠诚,可是他怕死。
  这么个大汉,面对柳从之时却一直在强压自己眼中的恐惧之色,尝试用狠戾和杀气掩盖自己的胆怯,一眼看去,不过色厉内荏四字而已,他忠诚,嘴巴还算硬,但他怕死,所以他不敢咬舌。
  月国天蚕武士,本来也应是响当当的人物,柳从之所见的天蚕,面对这种阵势恐怕脸色都不会变一下,更不会如此轻易地被俘。这一届天蚕却当真落魄,只怕月国那美人女王也是苦不堪言吧?无论如何,也是好事。
  “他不肯说?”薛寅看着那个月国人。
  “嘴还算硬。”柳从之道。
  薛寅其实不爱这种场面,他生性不爱折磨人,虽然杀人,却也都是干脆利落地动手,臭名昭着如华公公,也是一刀毙命的。这对那老儿恐怕还真仁慈,毕竟华公公如果一朝倒台,恐怕就不是一刀毙命这回事了,砍头斩首都算便宜他,腰斩凌迟一类的酷刑才是华公公这等人的归宿。不过眼见月国人惨状,他倒是眼珠也不转地看着,没半点同情之心。
  他看着看着,若有所思,突然道:“北化没有宣京那种肮脏事,但北化穷,逢荒年,老百姓吃不饱饭,卖儿卖女的有,沿街乞讨的有,饿死街头的有。两个小叫花在街边抢一个馒头打出人命来的事,也有。”
  柳从之安静地听着,“我知道。”
  薛寅静静看着那月国人,“有时候年景好点,好不容易繁荣一点,就有这些人……”他抬一抬下巴一指那月国人,“这些人跟狼一样窜过来,抢劫掳掠。有时我爹能拦下,有时拦不下,就眼睁睁地看着血流成河。边境百姓叫这些人月狼,前些年华平掌权,朝廷越来越乌烟瘴气,百姓的日子越过越穷,军队兵力越来越弱,于是边境的月狼就越多,防不胜防,越抢越贪。”
  柳从之面上露出悲哀神色,“我知道。”
  薛寅看他一眼,“有你驻关的年头,情况总是会好得多,我爹一直对你交口称赞。说来,我该谢你。”
  柳从之道:“承蒙老宁王赏识,此为我职责所在。”
  薛寅长长舒出一口气,忽然神色一肃,“姓柳的,你问我为什么救你。”
  柳从之注视他,温和一笑:“是。”
  “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救你。”薛寅也直视他:“我救你,是因为你是皇帝,你是能救这天下于水火中的皇帝。我是亡国奴阶下囚不假,薛寅自甘亡国,只因这国已烂到了骨子里,迟早得亡!”他嘴唇微抿,一改平时慵懒敷衍,神情锋利,字字铿锵,“每朝每代开国的时候都在做千秋霸业的梦,但哪朝哪代能千秋屹立?千秋大梦还差不多!我倒是和帝王家沾了点边,但被困北化二十年,我这个人人穷志短,一生也没雄心壮志,更没想过登临天下,只愿有朝一日国泰民安,月狼不过境劫掠杀人,老百姓不用饿死街头,大家安安生生过太平日子,这就成了。”
  他说到此处,微微闭目,“所以我救你。姓柳的,你一生功勋好大名气,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让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么?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许北化富庶么?我跪你拜你是因为我信你能还百姓一个盛世江山,如今这么些事都还没做,大业未成,你就想着去死了?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姓薛的骨头虽贱,但还真不是逮着什么人都会跪——”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柳从之,我跪你,是因为我敬你,我敬你,是因为你能平定天下成就盛世。这世上想做皇帝的人不知有多少,你死了也定然有人会接上,但我救你,是因为我信你不是为了当皇帝而当皇帝。薛寅无雄途大志,一辈子只愿在穷乡僻壤了此残生,也没什么文才武功,比不得你,但我自忖我看人不会错。柳从之,你告诉我,我看错人了么?”
  薛寅一口气说了这一长串,算是一舒心怀。以往他与柳从之地位悬殊,应付这个肚子里不知有多少盘算的皇帝总是满口托词地周旋,一句话转了数转才说出来,当然就失了其本意。如今柳从之虎落平阳,薛寅才终于能把那些谨小慎微都抛在一边,喊一声“姓柳的”,胸中实在畅快。柳从之听后良久不言。薛寅看他,只见此人满面含笑地凝视自己,这人虽面白如纸满脸污垢血迹,根本没个人样,但笑容之真挚,着实是一笑如昙花开,漂亮得很,登时将小薛王爷看得有些眼直。
  柳从之顿了顿,微笑道:“多谢赏识,实在……受宠若惊。”
  他的声音着实太过柔和,薛寅听得心头一跳,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去。
  这么一转头,却看见了正在煎熬的月国人。
  此人神智已昏沉,隐约间似乎察觉到了薛寅的视线,登时投来求救的目光,并且拼命点头。
  这是撑不下去打算说了。
  薛寅看了柳从之一眼,柳从之微微点头,于是薛寅走过去,把堵住这人嘴巴的东西抽出来,不想这人嘴巴刚得了空骤然一口猛地向薛寅咬来,薛寅猛地缩手躲过,看着这人,皱起了眉。
  月国人一咬不中,却不再动作,只盯着柳从之道:“你想知道我要找的人是谁?”
  柳从之道:“是。”
  月国人“呸”地吐出一口口水,他满面血红,看着像鬼一样,“好,我告诉你,我想通了,反正这事已经失败,我回去也是一死。然后你就给我一个痛快?”
  柳从之微笑,“好的。”
  月国武士哧哧喘气,“来,我告诉你……上面要找的人是,一个小孩……”
  
  ☆、第56章 两个小孩
  
  一个小孩。
  小孩这种东西,满大街遍地都是,如果要特意在宣京找这么一个小孩,至少也得知道这孩子名姓、年纪、性别吧,否则根本无异于大海捞针。可惜一问到这些,这月国武士就哑口了,再三问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问及原因,却是此事机密,他们这一行人里也不过领头之人知晓内情,而很不幸,这个月国武士不是领头的人。
  月国为此事如此大费周章,所找的这个孩子却不知是什么来历,于局势又会有何影响。薛寅听后却皱起了眉,他蓦地想起了方亭。
  小孩来历不明,命贱如野草,本是个冻死街头也无人问津的小叫花,可就是这么个小孩儿,却在他眼皮子底下、皇宫大内之中,硬生生地失踪了。此事难道同月国有关?
  与此同时,北化附近。
  白夜在赶马车。
  这几日来他只做了两件事,赶路和杀人。
  或者说,他只专注地做了一件事,赶路,至于杀人,只是因为如果有人挡了他的路,他就会杀。白夜出手杀人从来不动武,这人身上不知带了多少毒物,往往杀人于无形,一出手往往死伤者众。他杀人时一声不吭毫不在意,每天挥鞭赶马车时也是一声不吭沉默专注。白夜常年戴斗笠,眼睛永远隐于阴影中,只露出半张脸,露出的下巴形状姣好,然而肤色苍白。方亭在白夜摘下斗笠时看过他的脸,这个杀神有一张很清秀的面孔,这人还是少年,却又丁点不像少年。
  白夜做事极专注,赶起路来几乎不知疲倦,方亭在马车内可避风挡雨,他是赶车的人,却也对一路风雨,甚至漫天雪花都毫不在意,他这么风雨无阻地一路前行,两人很快已在北化附近。
  方亭坐在马车中,看一眼窗外,只看见了漫天霜白,以及遍眼空旷。
  这一路走来,越走越是荒僻,方亭也越来越沉默。
  方亭年纪小,但活得不易,所以他懂得一点,做人要识趣。白夜是他惹不起的人,他更不想触怒这人,所以他现在分外乖巧,白夜说东他不往西,也不想着逃跑,十分地安分守己。
  又是赶了一天的路,到得北化附近,天色暗了,白夜在僻静处把马车停下,窜入车厢内,摘下斗笠,把身上带的干粮扔给方亭,“吃。”
  方亭接过,白夜赶路但求速度,这些天两人大多都是以干粮果腹。干粮是又冷又硬的饼子,有时咬一口都能让人把牙咯了,着实是有些难以下咽,但方亭才不管这么多。他是挨过饿的人,知道这世上最惨的滋味莫过于受饿,这干粮再难以下咽也是好东西,他确实是饿了,吃得几乎津津有味,像一只见了食走不动道狼吞虎咽的小狼。白夜看着,轻嗤一声,“你倒好养活。”
  他也吃干粮,但显然他自己都觉得这干粮不太能入口,所以他吃得很慢,拿在手里偶尔才咬一口,慢吞吞地和水咽下去。
  马车狭小,坐一个方亭还好——他这小身板着实不占地方,但进了白夜,就显拥挤了。方亭三两下啃完自己的饼子,打个饱嗝,安安静静地看着白夜。他离白夜远远的,显然一点不想冒犯,神情警惕而谨慎,却又隐隐带了一丝惧意。小孩早慧,没有寻常孩童的聒噪天真,也擅隐藏情绪,然而到底年幼,有些事藏也藏不住,一眼自明。白夜看在眼中,忽然一笑,“你怕我?”
  他平时神情冰冷,总板着一张脸,此时这么笑起来,倒是把方亭骇了一跳。他不答话,但他的神情已说明了他的态度,白夜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接着把手里勉强啃了一半的饼扔了,背靠马车壁,闭目养神。
  夜幕降临,有白夜在身边,方亭却不怎么敢睡,只得悄悄掀开车窗帘往外看,寒风呼啸,天边隐约可见一弯月牙,马车外只得几颗光秃秃的只见枝不见叶的树,许是前两日下了雨,有的树枝看着晶莹剔透,却是凝了一层冰晶。
  他出神地看着这荒凉而又漂亮的景致,忽然想起了薛寅。
  这里是北化,那个人的故乡。
  方亭想到这里,偷偷瞥一眼白夜,见对方没反应,从手里拿出薛寅赠他的小陶笛,轻轻吹了起来——自然,他还是只会吹那一首曲子。
  这陶笛是薛寅送给他的,他很喜欢,即使现在都不离身地携带,吹着吹着,心中又有一丝凄凉,他也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也不知今后能不能再见到薛寅。
  小孩心里有事,一支曲子吹得堪称柔肠百结,分外哀愁。正吹完一曲,白夜忽道:“你记得这首曲子?”
  白夜一直没动静,方亭只当他不存在,乍听他说话,惊了一惊,而后点了点头。
  白夜侧头看他一眼,“你知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方亭老实地摇头。
  白夜闭起眼,淡淡道,“征人泪。”
  他只说这一句,接着闭口无言。方亭听不太懂,有心想问,却又不敢,只得按下,而后继续扒着窗子看窗外景色,看着看着,忽然揉了揉眼。
  外面空旷寂静,本是空无一人,他这么一看,却恍惚看见一个人影。定睛看去,远处确实有个人影,却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穿一身臃肿的棉衣,也不知这是在这附近溜达着做什么,走着走着倒是离马车越来越近了。方亭远远看着,白夜就在他身旁,他看见有人也不敢吱声,只稍稍皱眉,白夜性子阴晴不定,杀性颇重,他怕白夜如果发现了这人心里一个不痛快就直接弄死这人,所以越见这男孩走近,眉头皱得越厉害,无声张开嘴,做了个口型:“快——走。”
  男孩本不觉有什么,然而过了一阵,也发现了这辆古怪的马车,眼珠一转,好奇地想凑过来。男孩一张小脸涂得乱七八糟看不清楚面容,邋遢得很,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很,目光灵动,看着十分机灵。他很快看清楚了这辆古怪的马车,也看见了趴在车窗上的方亭,男孩眯一眯眼,看清了方亭的口型。
  快走?
  这辆马车里有什么碰不得的?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看着方亭带一点惧怕的神情,男孩思忖片刻,摸一摸下巴,突然笑了。
  他一张脸看上去脏得很,一口牙倒是白,笑起来十分灿烂。他并不上前贸然接近马车,而是笑着也对方亭做口型:“我——来——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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