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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刀 作者:梁白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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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江湖恩怨

  群豪在落梅庄暂时歇息疗伤。那藏宝图,终究物归原主,放入传志怀中。
  传志睡了三日,一睁眼,瞧见阿笙伏在枕边小睡,下眼睑一片青黑。传志不敢乱动,干瞪着一双眼睛,端详他面容:阿笙怎有恁长的睫毛,一根、两根、三根……真好看;脸颊看起来真软,想戳一戳;嘴唇最好看,不对不对,鼻子更好看哩,可头发也好看,亮亮的、滑滑的,这个手指才好看呢,又细又长,怎么又咬指甲,下次得告诉他别再咬了,对了,还有手腕!
  想到这里匆忙去看,稍一挺身,阿笙便醒了。传志顾不上别的,抓过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瞧。阿笙愣了一会儿,道:“云姨给接上了。”
  传志轻轻摸那层白纱布,问:“还疼吗?”
  将才他双眼瞪得太久,便显得水汪汪的。阿笙面上一红,也不抽回手,也不瞧他:“不疼。只是以后不能用剑了。”
  传志嗫嚅数次,半晌才道:“你,你将我的手废了罢。”说罢一伸双腕,露出视死如归的神色来。
  阿笙奇道:“废你双手做什么?”
  传志垂头丧气,苦道:“若不是为了我,你就不会这样。抓你的人是我伯父,他已死了,没人给你出气,你不要把气憋在心里。你往后不能用剑,你废了我的手,我也用不了,咱俩都不用,你不能用,见我也不能用,你就不会难过……”
  阿笙在他脑门上重重一敲,道:“正是我用不了,你才要用。”
  传志一想,道:“是了,你往后用不得剑,就该我来保护你了。不管何时有了危险,我都要冲在你前面,都要替你挡着。我要一生一世都在你身边,一刻也不离开你,再也不要让你受伤了。”他说着说着,想到连日来诸事,后怕不已,一把将人抱入怀中,急道:“阿笙,阿笙,我以为我要死了,我要死的时候,我就只想着,你怎么办啊?我还想,我死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可怎么办?我想到这里,比死了还要难受。”
  阿笙给他抱得喘不过气,听他一番胡言乱语,末了竟是要哭出来,便抬手轻抚他的背,柔声道:“不会了,那些事都过去了。我们都不会死的。”
  两人抱了好一会儿。秦筝端着茶水进来,一瞧见这景况,慌忙退了出去,守在门口,忍不住掩嘴笑了。
  这一日,陈叔平嚷着要去太湖吃蟹,一早也没了踪影。狄松不知同谢慎山去了何处。岑青守在房中,素云亲自为传志解毒,阿笙将这几日的事娓娓道来,狄珩亦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到阿笙将他与秦筝推入墓穴,传志大吃一惊,恼道:“你推筝儿便罢了,推我做什么?我便是活下来,也,也……”
  秦筝更恼:“你们死了,我也不要苟活!你们有骨气,我也有的呀!”
  阿笙道:“我只想你们好好活着,难道你们死了,也想我一同去死么?”
  传志一愣,忙道:“才不要,我快死的时候,只想要你好好的,要你一生都平平安安、无病无灾,要你长命百岁,要你慢慢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
  素云道:“快别死了活了的,说些什么不好?你们三个都要长命百岁哩。”
  三人相视一笑,阿笙又继续讲,传志听到周审川之死,潸然泪下,握紧阿笙双手,知他心里一定很不好过。阿笙明白他安抚之意,摇头笑笑。待讲到岑青之事,传志不解道:“这竟是可耻的事么?我喜欢你,我想要同你在一起,我心里这样想,旁人问了也这样说,怎就可耻了?”
  岑青轻咳两声,退出门外。素云垂眸不语,阿笙与秦筝亦不知如何答。狄珩道:“我也不觉可耻。我听爹爹说,秦大叔为人气度不凡,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人物,喜欢这样的人,有何可耻呢?”
  几人不约而同去想狄松如何说这几个字,却怎也想不出。
  闲聊中,一人登门拜访,却是万窟山的阿柔。自墓园归来,阿笙告知她祝罗敷的下落,她并无意外。这时一进门,便向传志跪下,道:“阿柔奉主人之命,去找了那假的方传志、付九,特来向方少爷谢罪。”
  传志道:“快起来,你是奉命行事,何必向我谢罪。你找到祝前辈了吗?我那天没有救她,也没有为她收敛尸体,还想出来后告诉你这件事,一直没有机会。”
  阿柔摇头道:“是主人陷害方少爷在先。当日大庭广众之下,秦少侠顾及我万窟山颜面,不曾揭穿主人与庄敬亭合谋之事,方少爷不计前嫌,肯告知阿柔此事,端的感激不尽。这是天大的恩情,小女子无以为报,往后两位用得到万窟山的地方,还请尽管开口。”万窟山以贩卖江湖秘闻掌故为生,掌门与他人勾结作假、诬陷他人之事一旦传出,便再难取信于人,在江湖中无处立足。她所言发自肺腑,承诺亦是诚心。
  旁人听见“尽管开口”四字,定喜不自胜,传志对她话中分量却浑然不觉,道:“你快起来吧,我哪有什么事要你做的。你今后不要再陷害旁人就好。”
  阿柔哭笑不得,站起身来,思忖片刻道:“主人那夜离去之前,曾要我查过当年方家大少爷之事,想来她那时已猜到庄先生身份。”
  “我伯父么?”传志喜道,“你快讲给我听。”
  阿柔道:“毕竟是许多年前的旧事,我也所知甚少。”
  方家人丁稀薄,方携泰一生妻妾成群,却只育有两子。长子方剑亭,次子方剑阁。然长子是婢女所生——偏偏生在五月端阳。人人都说,这一日生下的孩子,长及门户便会弑父,是以方老爷始终不喜。待嫡子剑阁出生,更是处处偏爱次子,对长子不假辞色。
  “他虽是方家的大少爷,旁人却从不将他当少爷看。他小时候,想来受过许多委屈。在苏州的姐妹们多方打听,翻出当年一件旧事。”阿柔交给传志一枚剑穗,“方大少爷不受宠爱,便纵情声色,荒废武艺。十五岁时,他在苏州城的妓馆中,遇见了一位女子。那女子大他许多岁,样貌也不怎出众,然为人温柔慈爱,待他极好,两人相处日久,方大少爷同老爷说,要娶她入门。”
  阿笙心道:二少爷的夫人,可是名动天下的江湖第一美人。
  狄珩道:“他过得那样苦,有人肯疼他、爱他,那可再好不过。”
  阿柔苦笑:“方老爷岂肯答应?隔日便派人将那女子杀了,大少爷禁足一年。往后他遇到了何事,我却查不到了。我听闻那女子手很巧,这剑穗年代已久,他都不曾换掉,兴许是那心上人做的呢。”
  传志抚摸着穗上丝线,低声道:“应将他葬在方家墓穴中吗?”
  阿笙道:“还有你娘的遗骨、付九、张三不,都葬在这里吧。”
  传志应了一声。上一代的仇怨到此了解,活着时彼此构陷暗害,到死后尘归尘,土归土,都葬在这落梅庄中,想是再好不过。末了又道:“我娘不喜欢落梅庄,我也不愿将她葬在南华剑,我们去太湖吧?我总想起咱们在太湖的那日,风和水都那样美。我娘逃出落梅庄以后,第一天便去了太湖。我不要她在这里,她应该住在更好的地方。”
 
  ☆、人生若只如初见
 
  庄敬亭已死,传志便是落梅庄的新主人。得知他已苏醒,群豪陆续前来探望,邀他前去花厅共商今后武林大事。传志拙于言辞,全靠素云、岑青替他应对,到午时方得清净,与阿笙来到墓园。付九等人棺木已置办妥当,尚未下葬,传志一一拜过,在付九棺前下跪磕头,回想起过往种种,一时怅然。
  一阵秋风吹过,传志身体不由瑟缩,阿笙握住他手。两人并肩而立。传志问:“往后我该做什么呢?”
  “你可有想做的事?”
  传志想了想,摇头道:“从小到大,我只知道报仇这一件事。你呢,你想做什么?”
  阿笙道:“我想看筝儿平平安安长大、成婚。”又望一眼传志,道:“那时不曾遇到你,现今也想要你一生平安顺遂。”
  他笑意盈盈,眸中似有无尽柔情,瞧得传志心头怦怦直跳,只想将他抓进怀里揉一揉、亲一亲。好在尚记得身处何地,捺下心思,规规矩矩道:“我也想要你这样。”
  墓园中停了许多棺木,付九、张三不、方剑亭、周审川、薛风、薛雷、万向天、孙伯良、吴应简,还有许多他们不认识的人。秋风肃杀,园中草木、围墙、砖瓦上,四处是黑色血渍。两人劫后余生,心中感慨万千,将彼此的手牢牢握紧,只觉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庆幸的事。
  携手走出园外不远,红蕖迎面而来,手中拎着一只食盒:“秦姑娘说你两个在这里。听说大笨驴醒了,我来看看。”三人在道旁凉亭中坐下,她自食盒中取出几盘糕点,一一摆开:“喏,我亲手做的。你快尝尝。”
  足有七八样,个个小巧玲珑、精致漂亮,传志叹道:“这样好看的东西,竟用来吃么?你的手真巧。”
  红蕖笑道:“我同庄里厨娘学的,现学现卖,也不知好不好吃。在南华剑时,可不曾吃过这样的玩意儿。”她自己吃了一枚,道:“倒是见过夫人和小姐吃。”她虽是南华剑弟子,实则自幼伺候清宁起居,同丫鬟无异。“他们都叫我小师妹,其实我比小姐还大上两岁哩。那年我才十三,瞧见小姐吃糕点,馋得直流口水。小姐偷偷藏了一块,裹在帕子里拿来给我,这么小的东西,我一口吞下肚去,却不知味道怎样。”
  她笑语嫣然,传志便不曾想到这中辛酸,道:“你自己学会了,往后想吃多少,就自己做多少。”思及周审川一事,问她周玉明可还好。
  红蕖摇头苦笑:“他整日躲在房中,不肯说话,不肯吃饭,也不睡觉。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再过些时候,他定会好起来的。”传志安慰道。
  红蕖抬眼望他,又垂眸看向腕上的玉镯,她将那镯子在腕上转了两转,道:“他好不好,与你也没什么干系。你倒希望他好么?”
  传志道:“怎会没关系?他是你的丈夫,他好好的,你也就好好的,想吃什么糕点就能吃到。我自然希望你好好的。”先前,传志还当红蕖与清宁一样,对他心生好感,到了苏州,见她已嫁做人妇,夫妻琴瑟和谐,便暗道自己多心。此时虽奇怪红蕖问他这些做什么,也绝对想不到男女私情上。阿笙见他姿态坦荡,暗觉好笑:这人端的是个呆子,还以为人家是真心送他糕点。不想传志吃一块,再随手喂他一块,道:“况且若是周公子出了什么事,阿笙会难过。”
  阿笙这口桂花酥还没有咽下,呆呆瞧着他。传志一门心思都在那糕点上,不知他再自然不过的一句话,怎样在阿笙心里掀起了波澜:旁人的心思,这呆子全然不懂,偏偏对我……他面上通红,脖子都略微发烫,匆忙站起,想到别处去吹吹风,不料一个仄歪,摔了下去——传志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拦下,急道:“摔到了吗?”
  阿笙捂着嘴一阵咳嗽,被那甜到发腻的桂花酥,呛得昏天黑地,好一阵才平缓。传志笑道:“咱们快去喝茶。”说着便将人打横抱起,对红蕖道:“咱们回去吧,这糕点我留着慢慢吃。”
  红蕖幽幽道:“当初在客栈,秦公子不顾姓命救你,令人好生羡慕。若有人如此待我,这一生便圆满了。”
  她不肯起身,传志也不便再动,一面抚着阿笙背心,一面问:“周公子待你不好吗?”
  红蕖浅浅一笑,望着园中花木,若有所思道:“大笨驴,你一生最快活的日子,是什么时候?”
  传志奇道:“问这个做什么?”阿笙要传志放他下来,扶着柱子走向亭外,离两人远了些。传志望着他背影,笑道:“我同阿笙在一起的日子,都很快活。”
  “秦公子就那样好?”
  “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啦。”
  红蕖淡淡一笑,又道:“我这一生,唯一快活的日子,是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小姐给我偷点心吃,你是不是觉得,她心地真好,我应当感激她呢?才不是。那点心都被她捏碎了,我也吃不出味道,她问我好不好吃,我却哭了出来。我心里想,凭什么我要吃你剩下的?她是南华剑的大小姐,我是她的小丫头。她穿剩下的衣裳,我才能穿;她学过的武功,我才能学;她不要的丈夫,便扔给我。我在南华剑,从来没有一天是快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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