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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刀 作者:梁白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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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江湖恩怨

  约莫等了一刻钟,清宁她着一袭白衣走了出来。她头系孝带,面容干瘦,脸上分明带着笑意,却只让人感到凄苦,再不见半分曾经的光彩照人。她向两人盈盈一拜,道:“请随我来。”
  说罢转过身去,走得极快。传志背起阿笙跟上,她不言不语,他也不好搭话,只沉默以对,随她走过一道道曲折长廊,沿途所见皆是厚厚的积雪,草木尽枯,整座山都成了白色,除了两人的脚步声,再听不到任何声响。连鸟儿也不曾鸣叫。
  不知走了多久,清宁在一处单独的院落停下,门上落了锁。她打开锁,请两人进去。
  只见院中干枯的紫藤架下,坐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只穿了薄薄一身黄衣,坐在雪地上仰头望着天空。她似乎完全不知寒冷,随手抓起一团雪塞入口中,口中自言自语。天寒地冻,她的手指已经肿了,脸颊也是通红,耳朵上生了冻疮。纵使如此,她的面容仍旧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那是一张无法用言语描绘的脸。眉眼、鼻子、嘴唇,一切都比人们想象中最为好看的模样、更恰如其分地生在她的脸上。
  这样的女子,纵使走在世上最繁华的街道中,走在最见多识广的百姓、显贵当中,人们也会因那美丽而驻足。
  传志呆呆瞧着她。清宁拾起地上的貂绒披风裹在她身上,柔声道:“娘,你怎出来了?外头这样冷,咱们到屋里去。”
  “这是郑夫人?”传志脱口问道。郑夫人常年戴着面纱,但他也曾见过她的模样,万万不会认错。
  清宁搀起郑夫人,道:“进来说吧。”
  四人走进房中。清宁搀郑夫人在床边坐下,给两人倒了茶水。郑夫人缩在床角,低头捏着手指,道:“我要去外头,去外头等欢儿回来。”
  清宁道:“哥哥明天才回来,你在屋里等。倘若冻坏了,他要生气的。你听话,好不好?”
  郑夫人瞪圆眼睛,傻傻瞧了她半晌,扭过头去看看传志两人,忽的伸手在清宁脸上一抓,怒道:“那你来做什么?你去找他,要他今天回来!这些人是谁?我不要见!我要欢儿,我要等欢儿!”她说着哭闹起来,又打又骂,清宁忙按住她手脚好言安抚,颈上、腕上接连被她抓伤了几道。
  传志不好相帮,只能静静瞧着,心道:郑竟成和清欢逝世,她伤心难过,以至于疯了。又想,她这般模样,郑姑娘今后可怎么办?
  郑夫人发作得厉害,清宁哄不住她,大声喝道:“你且看清楚了,他们是谁?”
  郑夫人吓了一跳,哭着缩成一团,喃喃唤着“欢儿”“欢儿”。清宁温声道:“你不要怕,你还记不记得,这位是方公子,落梅庄的方公子。”
  郑夫人愣住,转过头来,琉璃般的黑色眼睛死死盯着传志。
  清宁道:“落梅庄,你还记得吗?去年咱们去了落梅庄,那里种满了梅花。落梅庄的主人姓方,叫方携泰,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叫方剑阁,方剑阁的妻子,你认不认得?”
  郑夫人大叫一声,扑向传志,双手抓向他的喉咙:“还我欢儿!你还我欢儿!”
  传志慌忙躲开,她再度扑来,清宁自背后抱住她,喊道:“你冷静些!你再想想,再好好想想!方剑阁的妻子是江汀兰,江汀兰生下一个孩子,那孩子叫方传志,是不是?你还记得方传志吗?方传志!”
  “方传志?”郑夫人摔倒了,趴在地上,嘀咕道,“是,方传志、传志……”
  清宁问:“你怎会忘了传志?传志是谁?”
  郑夫人抱头想了好半晌,笑了起来:“是了,传志,传志……叫他‘传志’,方传志,要他时时刻刻记得,要给爹爹爷爷报仇,绝对不能忘记。”
  传志脸色一白,阿笙亦愣住了。
  清宁拉她起来,擦去她脸上尘土,又问:“这名字是谁取的?你怎记得这样清楚?”
  郑夫人“嘘”的一声,眼珠左右转了转,似是在害怕什么:“是个坏人取的,那个人可凶了,你莫让他听见,我们小点声说。”
  “嗯,他不在这里,他听不到。你不要怕。他要那孩子叫传志,你答应了吗?”
  郑夫人点点头,又慌忙摇头:“他是个恶鬼,比恶鬼还要凶。哼,我害怕他,我表面上说,你给他取个名字,他就信了,说那孩子叫传志。其实啊,嘿嘿嘿。”她得意一笑,明艳天真,美丽之极:“我早就给我的孩子取好名字啦,我的孩子,要叫‘欢儿’,我要欢儿平平安安地长大,快快乐乐的,开开心心的,一生都没有苦楚。所以,我要叫他‘欢儿’,欢儿、欢儿,我的欢儿。”
  听到此处,传志几要昏倒过去,他双腿发软,瘫坐在椅子上。
  她字字句句,所言都是当年付九与江汀兰之事。虽颠三倒四,传志仍听得一清二楚,明白过来:眼前这位郑夫人,正是当年的方二夫人、名满江湖的天下第一美人,已经死去的江汀兰!
  清宁问:“欢儿就是传志吗?”
  “欢儿怎是传志?欢儿就是欢儿,欢儿是我的欢儿。我才不要他做传志!”
  “做传志有何不好?传志是方家的孩子,一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郑夫人尖声叫道:“胡说八道!方家人已死光了!那恶鬼逼着传志给方家人报仇,要逼他学武功,全天下的人都在追杀他!做传志有什么好?我才不要我的孩子报仇,才不要他被人追得到处跑!我的欢儿要平平安安地长大,一生没有苦楚……是了,我的欢儿,我的欢儿要平平安安的,不要报仇……报仇做什么?”
  清宁道:“报仇不好吗?他们杀了你的夫君,你的公公……”
  不等她说完,郑夫人一掌挥在她的脸上,恶狠狠道:“我的夫君是郑师兄,我从头到尾想嫁的,就只有郑师兄!我……”她脸上绯红一片,羞道:“我早已是师兄的人了。郑师兄说,要我先嫁给方二,等方老头死了,他成了南华剑掌门,就去苏州接我回来。到那时候,全天下的人也不敢阻拦我们。”
  传志想起郑夫人之前所讲的故事,心道:她那时说,她是郑竟成的师妹,在窗外听到了我娘与郑竟成的话,想不到竟是骗我。那不是她听到的,而是她亲口所说的。
  想到这里,忽觉茫然:她是真的江汀兰,清欢才是真的方传志,而我娘是谁?我又是谁?
  清宁握紧郑夫人双手,问:“可那恶鬼一直在你身边,欢儿如何做欢儿?”
  郑夫人嘿嘿笑道:“方家人都死啦!恶鬼同我说,师兄来了苏州。我就知道,他来苏州接我了。”
  “他怎么来接你的?”
  郑夫人黯然神伤,想了许久,道:“他没有来接我,是我去找了他。我带着欢儿从那恶鬼手中逃走了。我找到师兄,同他一起回来了。”
  “欢儿也同你一起回来了?”
  “那是自然,做娘亲的,死也不会丢弃我的孩儿,我将欢儿抱回了南华剑……不,欢儿呢?我的欢儿呢?他不在南华剑,他去了哪里?你将他藏起来了吗!你说!”她脸色狰狞,扼上清宁的喉咙,连连摇晃女儿的身体。清宁也不挣脱,只默认垂泪,脸颊因窒息憋成了青紫色。
  传志慌忙上前,掰开郑夫人双手,问道:“还有一个孩子!你走了之后,那院里明明还有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从何而来?水中尸体又是谁的?”
  他情难自制,狠狠攥着郑夫人手腕,眼中露出杀意。
  郑夫人哭喊着挣扎,却甩不开,手脚并用,在他身上乱踢一气。传志又问一遍:“你说,付九救下的那个孩子是谁?他娘亲又是谁?”
  清宁想要求她放手,阿笙拦下她,轻轻摇了摇头。
  郑夫人惊惧失色,抬头迎上传志的眼睛,乍然大叫一声,冲他脸上啐了一口。传志这才松手,见她疯癫至此,心生歉意。郑夫人抱着头往床下钻去,哀求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你原谅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我是迫不得已……”
  传志擦一把脸,道:“我不杀你,你出来吧,你放心,我不杀你。”
  郑夫人躲在床底,仍是不信。清宁蹲下身,挡在传志身前,安抚道:“娘,你不要怕,你看,我挡住他了。你看不到他了,对不对?你要是不想出来,就呆在那里。”
  郑夫人点了点头。
  清宁道:“那你告诉我,恶鬼那么可怕,你怎逃出来的?”
  郑夫人道:“我等他出去的时候,就逃出来了。”
  “那时,家里还有别人吗?”
  郑夫人想了半晌,笑道:“家里来了个邻家的小姑娘,她也抱了个娃娃。她给我送鱼吃,陪我谈天。那娃娃跟欢儿差不多大,生得可爱极了。”
  “你还记得这姑娘名字吗?那娃娃又叫什么?”
  “我,我不记得了。我不敢问。”
  “为什么不敢问?”
  郑夫人怔怔地望着地面,停了好大一会儿,方道:“我瞧见她母子二人时,便想到了一个办法。让那个孩子做‘传志’,那就好了。”
  传志胸中一片冰凉,一手按在梅花刀上。他将嘴唇咬得血渍斑斑,强忍杀意,身体始终颤抖不已。
  他听见郑夫人道:“我杀了那个小姑娘,砍坏她的脸,将她抛到了水里。我原本想杀了那个孩子。那个孩子真苦,他往后就要做‘方传志’,要为那恶鬼杀人、报仇,活在世上可该如何是好?我想了结他的苦楚。可那孩子,笑得那样好看,他还那样小……我杀不了他,我将他藏在了被子里。”
  清宁回身,对传志跪下道:“方公子,在下要说的话,已全部说完了。”
  传志久久没有回答。
  她低垂着头,眼泪一点一滴砸落在裙上。一年前,她带着哥哥的尸体回来,母亲望着清欢的脸,问她船上发生了什么事。听清宁说,只有她与传志等五人活下来时,母亲忽然仰头大笑,喊着“一切都是报应”,隔日便彻底疯了。
  郑夫人疯了之后,再无人替她打理脸上的乔装,那张江汀兰的脸逐渐露了出来。清宁惊骇之下,自她的疯言疯语中推知当年真相,遂前往苏州,为传志留了信。
  她到那时才明白,为何爹爹临死前,求罗成放过她,而非哥哥。
  传志纹丝不动,清宁也静静等待着。她心想:余生本就了无生趣,若能被方公子杀了,倒也好;可娘又怎么办?
  她想要求情,替江汀兰以死谢罪,还未开口,听得传志长啸一声,一刀冲她身后劈去。
  床板断作两段,江汀兰暴露在那梅花刀之下。
  清宁哭着求他饶命,传志推开她,怒道:“与你无关!”
  他已听不到清宁说了什么,只迎着江汀兰那双极为美丽的眼睛,将长刀指向她的心窝。
  江汀兰被他吓坏了,反倒不哭不闹,愣愣瞧着他。半晌,莞尔一笑:“你娘的眼睛,也是这般模样,好看得很。”
  “你闭嘴!”传志大吼着,一心想将长刀刺进她的胸膛,忽听阿笙唤他的名字。
  “传志。”
  他回头,看到阿笙。阿笙一如既往,好像毫无表情地望着他。但他看得懂,阿笙在说:我陪着你呢。
  阿笙问:“你已想好,要杀了她吗?”
  传志看向江汀兰。
  她已低下头去,揉捏着衣角,口中痴痴唤着“欢儿”,浑不知自己生死都在旁人一念之间。
  传志一下子想到了许多事。
  他想到那些他怎也想不通的问题,想到如何开始习武,下山,遇到阿笙,又想到郑家兄妹、杜红蕖、罗成,想到许多死去之人的面目。他去太湖,去落梅庄,又去东海,去开封,去南疆,最终来到这里。他想到青虎门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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