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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刀 作者:梁白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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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江湖恩怨

  她的双掌着实冰冷。传志虽知不妥,也不敢拿开,僵着身体问:“我要当众与她对峙吗?”
  红蕖笑道:“这两-ri-你还不曾吃够亏?在你和郑夫人之间,没有人会相信你。”她又靠传志近一些:“你身上怎臭烘烘的?脏死啦——好啦好啦,你别急,听我说。”她踮起脚尖,贴在传志耳边道:“你要威胁一个人,得挑那个人最重要的东西下手。师娘此生最重要的人,是清欢少爷。”
  传志蹙眉,听得她道:“但你不要找清欢少爷,你要找小姐。你去告诉小姐师娘那一夜做了何事。你要让小姐知道,此事事关重大,若师娘不肯作证,你便要在江湖上留下永世不得翻身的污名。小姐一定舍不得你落到那种境地,她会去找少爷,还会去找师娘,他两人的话,师娘一定照做。”
  她说罢便放了手,传志放松下来,沉思片刻道:“我不想他们知道郑夫人的事。郑姑娘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皓月当空,传志握紧手中布条,苦笑道:“我原本不是专为此事来的,郑夫人若答应为我作证,那是最好,若是不肯,我也不能耽误太久。你说得对,便是今夜答应我了,明日也可以反悔。我又何必作无用功?何况我是真是假,也不怎关紧了。”
  这话不知何处惹到了红蕖,她先是一愣,死死盯着他,又低下头去,咬紧牙关问道:“你不去找郑清宁了吗?”
  传志点头,又道:“你肯为我想办法,我真是谢谢你。我现在要走了,你还有话要说吗?”他心想,我快要死了,你那最后一件事,我兴许做不到了;但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于你是无妨罢?如此想来,竟有诀别之意,又生欣慰:这样的夜里能见一见红蕖,而不是旁人,那也很好。
  红蕖微微一笑,道:“明日不知是怎样结果,你千万小心。”
  传志心生感激,向她略一拱手,便跃上房顶去了,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他若回头,便可依稀瞧见红蕖的影子,好像一抹白色的、若有若无的霜。他一路都没有回头,直朝着后园最北处,这座落梅庄中最深处的宅子赶去。
  那是庄敬亭的住处。独处一间窄小庭院,门前并没有点灯,庭院附近也没有家丁,他轻而易举便摸到了屋后,蹲在窗下候了许久,听不到丝毫声响,翻窗跃进房中。房中空无一人,传志打开手中的布条,上写道:“阿笙在庄敬亭处地宫中。”
  庄敬亭房中陈设颇简,里间一床一桌一凳,外屋一条茶案,一座方柜,再无其他,想是从不在此待客的缘故。传志里里外外搜了两遍,不曾摸到什么暗门机关,再看窗外,已是月到中天,不免心急。难道布条上所写有假?他看到那字便喜出望外,一心要到此来寻人,却忘了细思这布条是谁所写。他原当是常不逊,这时方觉不对:常不逊何必要托人将这布条给我?这人是谁?莫非要捉弄我玩吗?不对不对,眼下谁会拿这个同我开玩笑?
  彷徨中,忽听院外有人疾步而来,声音渐近。
  传志左右环顾,房中却无一处可以藏身,惶急之余心中闪念一现:上当了?!明日要滴骨认亲,姓庄的知道掩藏不住,故意引他至此,不知又摆什么女干计!
  来人已至房前,传志心下一横,大不了拼死一搏,却又想到阿笙。若就此死了,可还能再见到他?
  阿笙睁眼,先看到一点火光。太过微弱,以至于周遭都是漆黑。继而他察觉自己躺在地上,嗅到青苔的味道。末了,阿笙以手臂撑地想要坐起,双腕蓦地袭来一阵疼痛,使他一个仄歪滚倒在地。
  “醒了?”一人在黑暗中道。
  阿笙歪着身体,向后挪了两步,后背便抵上了墙壁。石头很凉,又带有湿意,他顿时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处:这是地下。待双目适应了那火光,能稍稍视物,他看向声音来处,那是一团黑色的人,蜷坐在烛火下,满头乱发,瞧不清面容。阿笙贴紧墙壁,一面借力站起,一面问道:“你是谁?”尚未问完,他便又跌倒了。
  “你站不起来的。庄敬亭给你下了软筋散,又挑了你的手筋——你的腿本就不能走吧?”那人道,“听说你掌上功夫不错。他下手绝不会留有余地。”
  “果真是他。”阿笙并不意外。他试着握拳,双手却不听使唤,腕上是已经干涸的血迹。四肢略略发麻,尚可动作,想那软筋散已退去□□。继而爬至墙角,用两臂夹着,将双腿摆正,脊背贴着墙,再度撑起身体,“这里是落梅庄?我被抓了多久?”
  那人笑道:“小娃娃怎恁多问题,你要我回答哪一个?你装了一双假脚?我还当秦大哥会想法子治好它们。”
  阿笙脸色微变:“你认识我爹?”
  “不止认识,他还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那人叹息道,“我这一生交友寥寥,却个个都是了不得的汉子。你爹娘还好吗?”
  “我娘生了我们之后,没多久便死了。我爹六年前也死了。”阿笙依偎墙壁,缓缓挪动着,环顾这间丈许见方的暗室,“你的另两个朋友,狄松和谢慎山,却都还活在世上。他们恐怕想不到,你竟然没有死。”
  那人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庄敬亭同我讲,你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不错,不错。你怎猜出我是谁的?这天下间,有谁见到我这副模样,会相信我是当年的空空妙手呢?哈哈哈!无人猜得出的!”他仰头大笑数声,又猛得咳嗽起来。庄敬亭为了得出藏宝图的下落,砍去他的双脚,将他一困十八年。地下阴冷氵朝湿,又不时受到庄敬亭折磨、威胁,他的身体早已不复从前,连普通人也比不过。
  阿笙摸到了一扇暗门,他想要在此做个标记,却无法控制十指。他甚至无法合拢掌心。阿笙看向那盏灯,心中算着两处的距离,口中淡淡道:“你不知我爹娘已死,再看你这模样,怕是困在这里许多年了。会被庄敬亭困在落梅庄中,又是我爹爹的朋友,那只有一个人了。我该叫你张叔叔?”
  张三不摇头笑道:“你怕是很不喜欢我,何必叫这一声叔叔?”这世上知道庄敬亭秘密的人已然不多,他白日里是江湖上炙手可热的落梅庄主,夜里便要到此处,同张三不讲些不可与外人言的事。自传志现身江湖以来,更是频频如此。是以张三不对近来外头的事很是清楚。“你曾见过狄兄和谢大哥吗?他们可还好?”
  “待我们出去了,你亲自问去。”阿笙又摸到一扇门。“我在这里多久了?”
  “你我如今都是废人,该如何出去?在此处,他倒是不会杀你。”张三不苦笑,在脚边捡起几根稻草,数了数道,“约莫六七个时辰。我在这里呆了十八年,几乎不知道时间为何物,恐怕估摸得不怎准。”
  阿笙喃喃道:“软筋散退去也需要差不多时候。现在是八月十六晚上……姓庄的可有说过外面怎样了?”
  话音一落,便见灯下暗门被人推开,庄敬亭款款而来,笑道:“你想知道这些,该问我才是。”
  这房间竟有三处暗门,不,恐怕还有一两个。阿笙倚在一道门上,绷紧了四肢。若以全身之力相撞,想来能到门那边去,只是后果如何,机敏如他也未可知了。
  庄敬亭将手中食盒放在地上,将碗筷一一摆开,问道:“我何处露了破绽,你不肯信我?江湖上的朋友,都称庄某仁义无双,虽非老爷亲生,胜似亲子。”
  阿笙道:“有人告诉过我你的真面目。而且我相信付九。”
  “傻小子莫嘴硬了,当年见过我面目的人,除了三不兄,都已杀干净了。”庄敬亭悠然笑道,火光的影子映在他面上,阴晴不定,“至于付九,哼,你又凭什么相信他?他就不能为了那天下至宝,也领养个孩子吗?”
  阿笙道:“如果付九在说谎,传志会很难过。”他稍稍停顿,又道:“所以他绝对不能说谎。”
  张三不奇道:“若他说了谎,你便要竭尽所能令谎言成真?”
  “付九是传志唯一的亲人。”若那呆小子知道自己被至亲之人欺骗、利用,恐怕会心如死灰吧?阿笙看向庄敬亭,忽替传志松了一口气。
  “亲人又如何?”庄敬亭冷哼一声,向阿笙走近几步,阴声道,“到得明日,他就该知道自己是如何被骗了。他会伤心成什么模样呢?可惜你看不到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好好地、详细地、事无巨细地告诉你,告诉你那小子是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痛哭流涕、生不如死的。”
  阿笙蓦地瞪大双眸,怒道:“你要做什么!”
  庄敬亭拍拍背上包袱,笑道:“今日在花厅中,原本已无人信他是老头子的孙子,事情可以好好了结,能留得一条姓命。偏偏有人要搞什么滴骨认亲,害得老子今夜不能好好睡觉。嘿嘿,这包袱里装了一副尸骨,真正的方老爷的尸骨。你猜我要做什么?”
  阿笙愣住了,便连张三不也诧异道:“你要换了方携泰的骨头?”
  庄敬亭笑道:“张三不,这十八年来你都不肯告诉我藏宝图在何处,今日有人提及,我才想起来,我竟没有去过那老头子的坟墓。”
  张三不道:“又是那个姓罗的?他究竟什么来头?”
  庄敬亭笑道:“谁管他什么来头,他还想分一杯羹,却不知老子早有打算。今夜先下手为强,到得明日……”话未说罢,阿笙冷道:“给方携泰修坟的人,不正是你?”
  庄敬亭像是听到了了不得的事情,大笑道:“老子会去给老头子下葬?他活着的时候我便不想见他,他死了的模样,我更是一眼也不想看。不错,依他的姓子,定要将那宝贝吞在肚里,他拿不到,也绝不会要我拿到!他却想不到,十八年后,他的皮肉都给虫子吃掉了,烂在地里,变成了白骨一堆,肚里的东西,却还会留下来!”他白日里温文尔雅,道貌岸然,到此时方露出真面目来,狰狞可怖,竟不像人类。
  阿笙咬牙道:“你能想到那棺椁中有藏宝图,旁人便想不到?只怕这时坟边已守满了人。”
  “不错,他们一个个都怕别人先下手了,今夜定要暗中监视,互相牵制,非要明日当众开馆不可。”庄敬亭笑道,“可惜他们谁也不知道,想去那老头子的坟墓,根本不用从地上挖下去。”
  阿笙皱眉:“这地道可以通到方家祖坟?”
  庄敬亭一手按在另一道门上,缓缓道:“这可不是地道,这是一座地宫。”那石门轰然打开,阿笙望见一条漆黑甬道。庄敬亭取下墙上油灯,点燃了持在手中,笑道:“老头子怕死得很,造了这蚂蚁窝似的地宫,稍稍不慎,便会走入死路,一直在此地徘徊到死。”他看向阿笙,忽抬手在墙上一按,一只长箭便自暗处暴射而出,擦过阿笙衣衫落在地上。箭簇闪着绿莹莹的光,显是淬了毒。“我既将你带到此处,又岂会大意让你逃了出去?你放心,明日那小子若还能活着,很快便会下来陪你。你两个本也做不了光明正大的夫妻,做一对地下鸳鸯,倒也很快活嘛。”说罢将石门一合,这暗室又变作先前模样,听得庄敬亭脚步声渐远,很快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阿笙沉默片刻,挪至灯下。庄敬亭送来的饭菜倒很丰盛,他用不了筷子,唯有捧起碗喝汤。张三不也探出手来吃东西,阿笙瞧见他双腕上两道骇人疤痕。“瞧见啦?这里,”张三不一指沿着那道疤指给他看,“挑了手筋,将骨头也搞断了。后来寻了个大夫给我治好。不过没甚用处,早就废了。”他双手不怎利索,颤颤巍巍的,当年的一代神偷,只能用汤匙慢条斯理地吃东西。
  “那个大夫呢?”
  张三不嗤笑:“你明知如何,又何必问?”
  “这地宫里藏了多少死人?”阿笙又问。
  “当年帮他杀过人的、知道他秘密的,我也不知有多少。听说封决也死了?那恐怕只有我一个还活着了。”
  “他的秘密是什么?”
  张三不头也不抬:“我不能说。”
  “到了这般田地,你也不肯说?”
  张三不轻笑两声:“他的秘密,也正是我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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