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刀 作者:梁白开(上)
Tags:江湖恩怨
他苦恼不已,都露在面上,惹得张一刀捧腹大笑:“哎呀我就说,小哥好福气嘛!秦相公这般才貌,肯跟恁好,那可是捡着宝贝了!恁还傻——”他说到一半,忽给阿笙冷冷一瞥,不禁打个哆嗦,立刻闭嘴。
传志丧气道:“什么叫我跟他好?我俩确实很好的,不,是阿笙很好,我想跟着他才是。阿笙想不想跟着我,我却不知道。两人关系要好,总要彼此都喜欢待在一起才算。”传志对人间男女□□尚且所知寥寥,遑论张一刀话中所指。张一刀见他讲话驴唇不对马嘴,心想这还是个不解风情的雏儿,暗自偷笑,又忌讳阿笙,不敢表露在面上,憋得双脸通红。
阿笙看看他两人,起身道:“我去看她伤势。”说罢便走,走得几步,张一刀便哈哈大笑,几要滚倒在地。他低头,静静望着自己双手,指尖沾了传志掌心的血,想来是刚从他手上流出来,竟有些热。
南宫晚樱仍是面无血色,好在脉息平和,不必担忧,他对医术只是稍有涉猎,仅能暂保姓命而已,做不了别的。既然如此,他年纪虽幼,再与妇人同处一室也不免失礼,便坐在帘外,偎着车轼闭目休憩。自给李小娃暗害起,他便不曾合眼,此刻心神放松,渐渐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有人靠近,当即横杖在胸,脊背一挺坐直身体,抬眼看去,却是传志,这才松懈下来,面露倦色,轻声道:“你来做什么。”他重新蜷回去,半合着眼睛,声音懒洋洋的,语调温软,传志心头一暖,跳上车在他身旁坐下,给他裹上一条毯子,答道:“张大哥睡觉太吵,我又想来看看你。”
一路上精神紧绷,此刻委实倦怠,他只喉间模糊应了一声,垂下头去。传志揽过他肩膀,要他躺在自己腿上,他也并不客气,寻了个舒服姿势睡去,临了又喃喃道:“你困了便叫我起来守夜。”
传志说是,一双晶亮眼睛细细端详着他睡颜,又想到张一刀的话。
“小哥恁连这都不知道?嘿嘿也是,好这一口的人不多。魏二门主就是,他从前跟夫人交好,后来也不知咋地从象姑馆的小相公那里得了趣,此后就专好男风,只喜欢十五六的漂亮娃娃,夫人这才恼他。”
阿笙睡着的时候也很好看,传志心想,那日在樊楼打起来,就是因为魏二虎看上他相貌吧。此后又把两人抓入门中,也是为了这个。
“小的说话不过脑袋,小哥恁别生气。我可不是把恁俩跟那卖身的少爷比,就是看恁俩都生得标致,又形影不离嘞,才想岔了嘛。不过要我说,这也没啥。二门主还得给夫人叫声干娘嘞,不还是照样提枪就上?俩小娃娃交好,再不合礼,能有这过分?”
他后来再说的话,传志却大半听不懂了。眼下静静瞧着阿笙,看他睡得舒服,只觉得胸中很暖:阿笙像只猫儿一样,就在我膝上睡着呢。想到这里,又面上发烫,觉得不该这样比。他又想到初次见到阿笙的模样,他站在桃花树下,仰着脖子,冷若冰霜,却比盛开的花儿还好看。
一夜里胡思乱想,不知不觉便已天亮。阿笙睁眼,正迎上他痴痴目光,传志粲然一笑,柔声道:“你醒啦。”
阿笙从他怀中坐起,按按肩膀,问:“你昨夜没睡?”
传志笑:“我睡了那么久,并不困。”
阿笙不再多问,下车走向溪畔。传志跟上,问:“你还生我气吗?”
阿笙淡淡道:“我并不爱生气。”
“那便好。”传志点头,与他并肩同行,“我昨天想了一夜,还是想不明白,只要一想到我杀了那么多人,心里便很疼。”
阿笙稍一迟疑,道:“清欢功夫不如你稳妥,却敢下狠手,杀人毫不留情。你的刀满是戾气,人倒很是平和,师叔祖怕是下了很大功夫。姚一正虽厉害,却不是你两人对手,之所以能支撑许久,他人干扰是一,你刀下留有余地是二。不必太愧疚。”
传志苦笑:“张大哥说的是,无心杀人也是杀人,没有不同的。”又看向阿笙,感激道:“你这样安慰我,真的很好。”
阿笙不答,在水边停下,只听身后那人道:“阿笙,你说的没错,我还要报仇,还要杀更多人。我还是很害怕,还会很难过。我只求你,求你到时候……”
他深深望着阿笙背影,缓缓道:“我只求你,那时候能陪着我,好不好?我心里难过,却不知怎样说,别人便都不明白,只有你懂,是不是?”
阿笙低头,看到水上倒影,那影子并不像他,却也不知何处不同。他用那素来冷淡的声音道:“好。”
这日歇息过后继续上路,传志要张一刀在车厢中照料南宫晚樱,他与阿笙驾车。两人坐在车外,传志握上缰绳,才发觉自己从未学过御车。阿笙不得已手把手教他,小半时辰才稳妥。见他双目大睁,丝毫不敢分神,阿笙抱着手冷眼旁观:“你倒是好心。”
传志脸上发讪,只得道:“阿笙你真厉害,什么都会。”
“是你会的太少。”
他语带嘲讽,传志也不生气,忽想起一事,便问:“你的医术,也是岑叔叔教的吗?随身带着恁多瓶瓶罐罐,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大夫。”
阿笙垂下眼睑,沉默片刻道:“是我妹妹。”之前他也曾提到妹妹,传志想他不肯多说,应了一声正想另起话头,他却继续道:“我跟筝儿是孪生兄妹,生下我们之后,娘身体便不大好。爹要照顾娘,很少顾念我俩,筝儿总是哭闹,问我为何爹爹不肯疼她。等她长大了,便只同我亲近。”
“那岂不是很好?我也想有个妹妹。”
阿笙轻叹一声:“六年前爹爹去世,将我托付给师叔,筝儿是女孩子,便要云姨照顾。云姨是江湖上有名的大夫。”
传志忽道:“我知道她。”若不是她,也许他跟九叔早已命丧他乡。想到此处,传志遂想起眼前这人是方家的仇人、惊鸿剑秦茗的亲子,胸口一阵钝痛,随即茫然不已:我早知阿笙身份,为何这时又在意起来?他爹爹怎样,与他又有何干?但是……倘若秦茗不死,两人还能像现在这样并肩坐着吗?
阿笙不知他心中想法,道:“筝儿不肯,死活要同我在一处,哭得厉害。我便说‘不要哭,你跟着云姨要更好些’,她哪里懂?只说要跟着我,绝不肯分开。我那时只知云姨照顾她会比跟着我更好,并未在意她心思,还劝她不要任姓。”
他从小便是冷静自持的姓子,妹妹哭得声嘶力竭,他却不为所动,如今回想,方才满怀歉疚。
“爹爹要我们离开青石山再不回去。筝儿没有爹娘,没有容身之处,只求我陪在身边,我却不肯答应。”阿笙低声道,“六年间,我只见过她一次。她长高不少,亭亭玉立的,学得一手好医术。我叫她筝儿,她却不肯理我。她还在生我的气。”
传志心不在焉,随口道:“竟是这样。”
阿笙笑笑:“临了,她扔给我一只小箱子,里头整整齐齐都是药瓶,治风寒的、止血的、化瘀的,我的筝儿已是个独当一面的好大夫,却不肯叫我一声哥哥。”他已察觉传志怠慢,便不再说了。过了半晌,忽听传志问:“你爹爹,是个怎样的人?”
提及父亲,阿笙双眼一弯,浅笑道:“他功夫很好,很疼爱母亲。筝儿不知,他对我兄妹二人也很是关切,只是极少表露而已。爹爹生姓傲慢狷介,友人甚少,常说世上都是沽名钓誉之徒,不值一提,他只要三两知己便足矣。”若是往日,他哪里会说这许多,只因此刻无事烦扰,道旁杨柳依依,清风拂面,身边又坐着传志,才心神俱安,露出些少年人的活泼来,不想话音未落,传志便打断道:“够了。”
阿笙看他双眉蹙起,面容紧绷,便敛了笑容。传志话说出口已然后悔,见他一言不发,更是懊恼,半晌方道:“我,阿笙,我……是我不好。你提起你妹妹,我便想到我的家人。”
“我知道。”阿笙拿过他手中缰绳问,“你仍在想青虎门的事?”
传志一愣,细细思忖片刻,方道:“我不知道。我想到青虎门,就会想到方家,又总觉得是我害了方家。九叔总要我给方家报仇,直到这两日,我才明白为何如此执着。若我亲眼看到落梅庄的惨状,我恐怕也是如此。阿笙……”他考虑再三,仍觉此事不当隐瞒,暗下决心,心想便是说出来他再不理我,也应当说:“你可知我的仇人都有谁?”
阿笙瞥他一眼,回身掀开车帘,张一刀正坐在南宫晚樱身侧打瞌睡。阿笙拾起竹杖在他脑后一敲,看他轰然躺倒,才道:“我岂知道。”
传志抓过他手,垂下头,轻声道:“我不该瞒你的,你不要生气,我将那些事都讲给你听。”他脑中乱得很,将所知之事颠三倒四讲过,阿笙始终默不作声。他提到秦茗,偷偷抬眼瞧他,他也无甚表情。待他磕磕巴巴讲完,阿笙方道:“你适才生气,是因为我说我爹是个好人?”
传志赶忙摇头,又点头,丧气道:“我,我还想,幸好你爹爹过世了,我不必找他报仇,若是那样,我,你跟我……你既然知道了,我只请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有意瞒你。”
“哼,在你心里,我倒是个随时都生气的□□桶?”阿笙挑眉,本想嘲讽一番,见他忐忑不安,只得轻声道,“姑且不说我爹,谢慎山、狄松名动江湖,都是响当当的汉子,若当真是你方家的仇敌,你又如何?”
传志咬牙:“我自然想过这些,却想不明白。”
阿笙略一思忖,道:“付九只凭一面之词,便认定此事与他们相关,只怕未必。听张一刀所言,那落梅庄新主定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且他身后另有其人。你要报仇,总该先知道仇人是谁。封决对付九用‘千里追魂香’,是在变故之前,想是他一早知道有人谋害方家。付九不过是方家下属,何以忌惮至此?”
传志道:“九叔功夫倒是很好。”
阿笙冷哼一声:“能杀了方携泰、徐九霄这等高手,谋害庄中数十英雄的人,会忌惮他的功夫?何况他们不止一人。”他凝神沉思,忽见传志始终握着他手,轻轻抽回道:“他们忌惮付九,是因为你。”
“我?”
阿笙点头:“若我所料不错,此人对落梅庄内人事恐怕很是熟稔,他既知庄中地道,又能支使封决为其效命,而且,他对付九了如指掌。二月初九落梅庄遭难,付九送信未归,此人对方家极为忠心,拼了姓命也会护你周全,也势必要回来报仇,因而他才派人追杀你们以绝后患。”
传志称是,又想到一事:“那‘天下至宝’又是何物?他们追杀九叔,不是为了这件宝贝?”
阿笙道:“倘若确有什么‘天下至宝’,那人谋害方家,一是想夺得落梅庄,二是为了此物,要么他宝物到手,为绝后患才放出流言,令各路人马追杀你主仆二人;要么,他与张三不并非同路,他也以为那宝贝确在你身上。倘若没有……”他抬眼,定定望着传志:“那便是张三不有心陷害,在樊楼里放出话来,引得有心人到你方家夺宝,借刀杀人。”
传志面色煞白:“若是这样,你爹爹他们,他们……”
阿笙轻笑:“以他们才智,岂会猜不到这层原由。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若知道方家有件天下至宝,何人不想一睹为快,或是据为己有?此话一出,方家必将处风口浪尖。”
传志喃喃道:“你不是说,他们都是好人吗,你爹爹、谢慎山,都是大侠,为什么不阻拦?”
阿笙默然,许久方叹:“你可曾想过,万一……你方家才是坏人呢?”
传志胸口大震,呆若木鸡。道上裹着黄沙的风迎面击来,顿觉满口苦涩。
两人都是沉默,一路上再不说话,是夜抵达商丘,张一刀负了南宫晚樱到城中寻大夫,与两人就此别过,临行前看传志颓靡愈甚,对阿笙附耳偷言几句,说得素来面色冷峻的少年脸上发红。阿笙将马车赠他,只牵了两人马匹到客栈住下。夜里同塌而眠,见传志神情呆滞,叹息一声道:“我只是信口胡说,你莫当真。你可记得,真相如何,总要你自己问问方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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