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刀 作者:梁白开(上)
Tags:江湖恩怨
郑竟成冷哼:“你还想多住几日?”
清宁摇头,喃喃道:“哥哥还在。”
王雅君笑道:“郑姑娘莫担心,令兄身受重伤,不便赶路,有大夫一路照顾,到了苏州,定将他完完好好地送回贵派。”
清宁迟疑,回头看一眼传志,咬唇不语,小心扶着母亲朝外走。郑夫人自与传志相遇,犯了失魂之症,便时时心神恍惚,精神萎靡,此时又逢儿子重伤悲痛过度,旧病发作,双目失神怔忪,任由清宁搀着,谁知走得几步忽一阵抽搐,猛然推开清宁,扑进郑竟成怀中,尖声道:“欢儿病了,你怎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你好狠的心!他一个人,呆在这种地方,他会害怕的,我要留下陪他,你让我留下陪他,师兄,你怎能让他一个人?”
说着便要踉跄着回去,郑竟成一把攥紧她手腕喝道:“你莫胡闹,欢儿岂会有事!”郑夫人却充耳不闻,锤他胸膛,又抓又咬,想将他五指掰开,口中高声咒骂,颠三倒四是些“好狠的心”、“我的儿子”之类的话。
众目睽睽,郑竟成给她气得没办法,瞥见王雅君等人微笑着看笑话,更是恼羞成怒,一掌挥在郑夫人脸上,吼道:“闭上你的嘴,胡说什么!”
这一掌不晓得用了多少力,打得其他人都怔在当场。夫人披头散发,脸颊红肿,呆呆望着他,眼泪倏然滚落下来,嘴唇不住颤抖,似想要说话,又说不出。她两手捧在心口,紧紧攥着前襟,颓然跪倒在地,喉中嘶嘶作响,痛苦之极。
王雅君轻咳一声,挥挥扇子笑道:“夫人既担心儿子,不如一起留下,郑掌门还请放心。”
郑竟成脸色灰白,并未答话。
清宁见状,上前道:“爹爹,娘不放心,我留下照顾哥哥可好?”
郑竟成瞪她一眼,又垂目凝视妻子,再看向王雅君,隐忍怒气道:“莫忘了你的承诺。”
“自然。”
郑竟成长叹一声,转望着清宁,自怀中摸出钱袋,给她倒些银两,看她好好装起来,才将女儿再三瞧了瞧,问:“这几个月在外头,有没有人欺负你?”
清宁摇头,眼里顿时蓄了泪。
郑竟成又问:“胳膊受伤了?”
“是,不妨事的。”
“那便好。”郑竟成俯身抱起夫人,叹息道:“你不要怪爹爹心狠,倘若可以,我岂会将你哥哥一人丢在这里。”
清宁摇头道:“我懂的。”
“好生照顾你哥哥。”
清宁说是。
郑竟成点头,再无它言,抱着夫人同一众弟子去了。
王雅君将折扇一合,抬头望望天色,笑道:“该用午膳了,郑姑娘回房,好好歇歇罢。”
清宁也不瞧他,兀自回去。传志远远看见她一张如玉的脸上尽是泪水,慌忙追上前去,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默默跟在她身后。常不逊哎呦一声,拿袖子遮上脸,自到厨房找储忠义去了。
传志随清宁一路回到后院,甫一进门,便听秦筝在屋里嚷道:“再乱动,我就一刀扎死你。”
“我还怕你不成?有本事便扎呀——妈的臭丫头你想弄死我!”这道声音,是郑清欢的。
“弄死你,姑娘倒真是不敢,弄个半死如何?姑娘总还给你治回来便是。”
听秦筝话音得意,传志微微一笑,又觉对不住清欢,忙对清宁道:“你不要担心,筝儿嘴巴厉害,心倒是不坏,她是个好大夫,从不杀人的。”
清宁叹息一声,幽幽道:“秦姑娘是救过我兄妹的命,又对我娘有照顾之恩,我岂会怨她?方公子,你心里,我竟是个知恩不报的恶人吗?”
传志面上一红,连连摆手说不。他口齿本就笨拙,与秦筝、红蕖这些伶俐的姑娘相交,倒不觉怎样,遇上清宁这般温婉幽怨的,便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回想几番对谈,似乎都惹得她不快,更是急得面红耳赤,百口莫辩。
清宁见他慌乱,忽轻声一笑,柔声道:“我知道你的,是我不好,故意说些要你为难的话。”
传志不懂她为何态度忽变,只诺诺应了。
里屋清欢与秦筝吵得愈发凶了,清欢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痛,骂她是个庸医,没本事的江湖大夫,秦筝反唇相讥,嘲讽他是个哭哭啼啼的姑娘,一点疼也忍不得,不是个好汉。
清宁立在门外静静地听,也不进去,传志自不敢妄动。他心里,总有些怕她,许是因为她同郑夫人有几分相似,高高在上的,凛然不可犯。
“秦姑娘医术真好,哥哥听起来好多了。”
“那是自然,她师父便是天下最好的大夫。”
清宁垂眸一笑,半晌,又喃喃道:“留下来,我是心甘情愿的。”
传志道:“你们兄妹感情真好,可惜我没有兄弟姐妹,不知道到底是怎样。对啦,咱们要一道去苏州,筝儿同你一样都是做旁人妹妹的,但愿她能学得你一分对哥哥的好,阿笙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清宁笑着说是。
☆、众里寻他千百度
清欢昏迷一夜,高烧刚退,醒来便撑着一张煞白的脸同秦筝吵得不可开交,待清宁推门进来,话头一转,起身急道:“娘怎样了?”这一起牵动箭伤,疼得一声低呼,秦筝在床边以手支颊偷笑,也不搀扶。清宁忙要他好生躺着,将事情一一说了。清欢听罢,眼珠溜溜一转,奇道:“这姓王的到底什么来头,爹爹何以忌惮至此?”
传志道:“你们的姓命都在王公子手里,他当然不敢妄动。”
“呸,我南华剑派何曾这样被人羞辱过?便是拼了姓命,也断不能受这腌臜气!”清欢啐道,“爹爹平时把谁人瞧在眼里过?今日竟给姓王的这般欺辱,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清宁垂眸不语,秦筝笑道:“还不是怪你不济事,给人家打昏了半日。”
“分明是你医术太差!”
“哼,分明是你先本事不济给人家打伤的!”
两人又凑到一起,眼对眼鼻碰鼻吵得面红耳赤,传志摸摸鼻子,看向清宁。哪想清宁呆坐着,似有满腹心事,他也不好讲话了。
清欢一拍胸口:“那是他黑灯瞎火放暗箭,岂能怪到我头上?若是堂堂正正的打,来几个小爷也不怕他!”
“要不是你们黑灯瞎火鬼鬼祟祟闯进人家院子里,人家会放暗箭?功夫差便老老实实承认,姑娘也算你是条汉子,现在跟羊羔似的躺床上任人宰割,还瞎吹牛,你羞不羞啊?牛皮都吹爆了,羞羞羞!”秦筝鼓起脸,手指着腮帮子笑话他,全不知自己像个七八岁的娃娃。
“要不是他抓了我娘,鬼才进这破院子呢!我南华剑的宅子不晓得要气派多少!”清欢气急,目光将秦筝上下一扫,得意道,“也就你这般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见那姓王的阔气,就见钱眼开,一心替他做事说话了。有医术又怎样,还不是为虎作伥?”
秦筝一愣,秀眉微挑,拔出匕首猛擦过他耳朵插在枕上,咬碎了一口银牙:“要不是师门有令,姑娘今天非杀了你不可!你无耻!禽兽!败类!”说罢拂袖便走,将房门甩得震天响。
两人翻脸太快,待人都走了,传志才回过神匆匆去追,到门口又扭头望着清欢,蹙眉道:“郑公子,我知道你恼我没有保护好你娘,还恼我昨日没有帮你,那与筝儿又有什么干系?她与你们非亲非故,这些天却一直尽心尽力照顾你娘,昨天又照顾你,你怎能这样说她?未免不讲道理。”
这话如火上浇油,惹得清欢更是不快:“你在教训我?”
传志淡淡瞥他一眼,兀自出门去了。
屋里只剩下兄妹二人,不待清宁开口,清欢便冷哼一声:“你也要教训我?”
清宁叹息,为他倒了茶水,温声道:“今日丢了颜面,你心里闷,我知道的。”她给他盖好被子,摸摸他额头,一手轻轻拍着他后背,像是母亲在安抚孩子。
清欢默然,又将那把匕首拾起,在指间玩了两把,垂下眼睛:“我们得赶快逃出去,宁可死,我也不要当人家威胁爹娘的筹码。”
“莫说他们有十来个弓箭手,便是昨夜那个使刀的,你我二人都敌不过,怎生逃法?”
清欢挑眉一笑:“姓王的恐跟你一个想法,还怕逃不出?”
清宁点头,愣了一会儿又问:“方公子和秦姑娘呢?”
清欢把匕首收进袖中,对妹妹笑道:“当然要一起走,那小子是你的心头肉,岂能把他留在这里?便是绑也要将人绑走。我都想好了,咱们先找个安静的地方,你俩拜堂成亲,再一同去苏州,英雄盟会上昭告天下。到那时候,爹爹既不会逼你嫁给姓周的,他也不敢跟别人跑了,两全其美,你看如何?”
清宁脸上一红,连连摇头:“方公子心里没有我,这行不通的,我也不想强迫他。”
清欢嘻嘻一笑:“我只问,你想不想嫁给他?”
清宁咬唇,沉默许久,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末了,连颈子都红了一片,起身低声道:“我去将方公子他们找回来,这些事,要慢慢商量的。”
清欢却拉住她,叮嘱道:“你只说我要同秦姑娘道歉便好。”
清宁略有迟疑,又想到逃亡一事何其困难,恐怕要从长计议,不急一时,便点头应了。掩门出来,想起哥哥那句“想不想”,顿时有些痴了。
细细数来,她与传志只见过三次面。第一次,传志识破哥哥的暗器,救了那可怜的少年人,两人同桌吃饭,他借走了她的手绢;第二次,哥哥被南宫晚樱偷袭,传志不顾姓命相救,三人并肩而战大闹青虎门;第三次……她想起昨夜,她与常不逊缠斗,被骇人杀意压迫,本以为要丧命于此,却听到传志声音,更是被他亲手救下。虽说夜色昏沉,看不清楚彼此面容,她却记得那人的胳膊怎样揽在她肩上,记得她怎样在慌乱中抱紧了他的腰。
那只是很短的一瞬。
然而对这个自幼长在闺门、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这一瞬好像就此生根发芽,此后都要在她一生中回荡不息似的。
她的脸更加红了,胸膛起伏不止,抱过他的手臂热得厉害。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事重重去找传志,连有人端着饭菜送进院里,招呼她来吃,都没有留意到。被她甩在身后的储忠义一跺脚,气得破口大骂:“奶奶的老子顿顿做好了端过来,一个个还不知道吃,真他娘当爷爷是伺候人的奶妈子!”
常不逊揽过他肩膀嘻嘻一笑:“小丫头的心事,储兄你不懂,可惜,可喜。”
储忠义将汤勺在碗里搅得咣咣响:“可惜啥,又可喜啥?”
常不逊啧啧两声,摇头晃脑:“可惜小娃娃痴心错付,往后不知掉多少眼泪;可喜储兄不晓得这人间最苦之事,省却一桩烦恼——今早不是吃过了?”
他莫名转了话头,储忠义也不觉奇怪,嘿嘿笑道:“咱吃饭的本事,不好跟老弟你说。”
常不逊推他一掌,拂袖跳上屋顶:“小生左右不吃便是,出去打个牙祭,劳烦储兄帮忙看管看管。”说话间便没了踪迹。
清宁自不知有人在背后担心她的眼泪,听到前头树下有人轻声细语讲话,正待上前,却见那两人抱在一处,正是传志与秦筝。她吓了一跳,忙躲进一旁矮木丛中,偷偷望着两人。但见秦筝将脸埋在传志怀里嚎啕大哭,口中又骂又嚷,传志温言软语地安抚,面上满是爱怜之色。她听不清两人说了什么,只觉将才还暖洋洋的身体一时间如坠冰窟,便坐在地上发呆。
过了好大一会儿,传志安抚好秦筝,两人一同回来,才瞧见她。传志道:“你在这里做什么?眼睛怎这样红?”
清宁慌忙起身,垂下眼睛,福身道:“我哥哥知道他做错了,要我请秦姑娘回去。我见你们有话在说,想坐下等一会儿,哪想,想起了父亲母亲,便忍不住哭起来,让两位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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