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刀 作者:梁白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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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没别的声响,常不逊拉起传志便走,待走得远了,见传志仍瞪着两眼发呆,忍不住奚落道:“怎的,小子听一次活春宫就傻了?也是,你哪晓得女人的滋味……男人的滋味你总晓得吧?”
“什么男人女人的?”传志若有所思,“听起来,杜姑娘同这个周玉明在一起,是心甘情愿的。她平平安安地到了苏州,还嫁了喜欢的人,那便好。”
“你还挺关心人家。”
“若不是她那时拼命救我,我怕已死了。她总是待我很好,我还怕……”他原想说“她同郑姑娘一样”,猛想到这是女孩家的私事,又是他的妄测,不好同常不逊讲,便噤声了。
常不逊心想:郑大小姐不想嫁,有哥哥护着一走了之,谁管那杜小丫头想不想嫁?由不得她不喜欢呢!这话却不好对传志讲,怕这愣小子听了真要去问问人家,岂不是多生事端?想到此处,他又瞧一眼传志,再上下审视一番,心中啧啧称奇,想到那可怜的周玉明,不免偷笑:周公子呀周公子,你可知你两个能娶的不能娶的媳妇,都同这小子交情匪浅呢!
他不说,传志也想不到。
杜红蕖愿不愿意嫁,与他有何干系呢?他只在很偶尔的时候,会想起这个姑娘,那也只是一抹微末暗淡、稍纵即逝的剪影。
常不逊坐在屋顶,望着那小子进了房间,想起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他想到了,也不会管,而传志根本就想不到,这两人,哪个更无情呢?
后园,杜红蕖避开南华剑的弟子,悄无声息地进了房间。她现在有了单独的房间,不用同其他师姐、师妹挤在一起了。她换了衣服,坐在镜前梳妆,将簪钗一个一个卸下,排在桌上。
郑夫人房中,她已将两个孩子端详了好几遍,又抱进怀中抽泣不止。清宁软声软语地安抚她,清欢说,明日要让小风筝再来瞧瞧,娘的精神愈发不好了。
南华剑的郑掌门、青石山的陆掌门、南方盟的盟主周审川,此刻正在落梅庄庄主的房中,四人坐在一起商讨明日英雄盟会的事,提起两个姓方的不速之客,一时又陷入沉默。
不知是庄中哪一处的房间,灯下,王雅君和孙伯良神色凝重地对着桌上的地图,低声议事,不时停下沉思。隔壁,储忠义小心翼翼地将□□分门别类地放好,藏入怀中。房上,吴应简一袭黑衣,默然而立,他像是没有气息的死物,融进了夜色中。
只在某一个瞬间,他的眼睛动了动。他看到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在草木掩映下若隐若现,灵活地避开庄里巡逻的人,很快便消失了。
杏花楼里,秦筝望着桌上发黑的银针若有所思。她的面前,是半碗天天都要喝的粥和一本药书。她没有喝完,额上冷汗淋漓,若是往日,这时恐怕已承受不住。
传志推开门,阿笙仍在闭目养神,桌上盖着粥饭。传志坐下吃饭,同他讲今日做了什么,见了什么,待他说,常不逊讲什么“男人、女人滋味”时,阿笙蓦地憋红了一张脸。
“你不舒服?”
“不要紧。”阿笙睁开眼睛望着他,说下午周审川亲自来了,问了他关于方家的事。“他倒是很关心你,说英雄盟会定要替方家讨个公道。”
传志应了一声。阿笙又说,付九来了,另一个方传志也来了,但他们都被他三言两语气走了。他很平常地说,好像这是很平常的事。传志笑起来,觉得他的模样很可爱,便坐到床边,在他脸上亲了亲。
过了一会,传志问:“我今天想了好久,都没有想明白,我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九叔有心骗我,从小就告诉我说我是方家的方传志,那我怎知道我究竟是谁?”
“方家的人已经死绝了,除了付九,没有人能证明你是谁。但他绝对不会在天下人面前,说你不是。”
“要是那个方传志和付九,也是这样呢?”
“那么,你们就都是假的。真的方传志或许已经死了,或许活着,却不肯现身,或许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传志点头,又道:“其实没有人关心我们谁是真的,大家只想要那份天下至宝。”
“你关心哪个?”
“我不关心财宝,我想知道我是谁。”
阿笙笑了:“我哪个也不关心,只是你想知道,我便陪着你。”他说这话时,刻意放平了语调,清清冷冷、漫不经心的,并不知道自己的耳朵红得要命。末了,又说:“然而到了明日,不管形势如何,你都要坚信,你就是真正的方传志。”
被他一双精亮眼睛定定注视着,传志郑重地点了点头,察觉他身体放松下来,便忍不住笑道:“你说头一句话的时候,我只想亲亲你、抱抱你,现在你说了这个,我好像就不能再这么做了。”
阿笙自认面不改色:“这才是最重要的话。”
传志一手支着脸笑,凑到他面前,两人额头抵着额头,鼻尖蹭着鼻尖,传志闭上眼睛去亲他,感到两人的脸都有些烫了。
圆月升起,这是英雄盟会之前,最后一个僻静的夜晚。
作者有话要说: 落梅庄的设定,是参考苏州园林的。不过中间一个仁义阁,两侧各五个水榭的设定,是苏州园林不会有的,一是为了英雄盟会的方便,要有一个可以容纳足够多人的场合,二也是表明方家到底不是文人,没有那么讲究。我觉得这个设计还是很匪气和暴发户的_(:зゝ∠)_
“水中锦鲤自在来往,池底影子清晰可辨”,是《小石潭记》里“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的意境。
☆、俄顷风定云墨色
这一清早,传志起得格外晚。
下人将早点和热水送入房中一一摆好,阿笙叮嘱他再拿几只碗倒扣在饭菜上。那人话很少,手脚麻利,始终低头盯着眼前方寸之地,直到退出门外要离开时方道:“秦姑娘已经吃过了,说要去园中走走,小的不好阻拦。”
阿笙应声,那人才合上门去了。
阿笙梳洗罢,也不吃饭,倒了一碗茶,坐在桌边慢悠悠地喝,望着传志发呆。传志将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眼睛很放松地闭着,身体也蜷成一团,被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晨光斜斜地穿过窗棂,在他的脸上裹了一层毛茸茸的浅红色。望着望着,阿笙忽感到很不好意思,眨了眨眼睛,低头咬着指甲,装作在思考的模样。却连脖子也红了,想是晨光的错。
茶自然是不喝了。等它彻底凉下来时,传志终于醒了。甫一睁眼,便看见阿笙坐在床边。他还不怎清醒,懒洋洋挪了身体,在阿笙腿上蹭蹭脑袋,笑着说:“阿笙、阿笙。”
“做什么?”
“不做什么。”
“那便起来吃东西。”
“不要,我困得很,还想睡。”
阿笙叹息一声,捏捏他的耳垂:“再过一会儿,你叔叔怕要过来。”
话音未落,传志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又找不到发带,将床上被褥大翻一通方捡了出来。阿笙悠然自得地看着他,难得的没有嘲讽。
两人吃过早饭,刚刚放下碗筷,房门被猛然推开,付九大步流星迈进房中,喝道:“都这时候了,怎还在磨蹭!”一见他两人颇亲昵地凑在一起,更是怒不可遏,抽刀便向二人之间砍去:“在外边不知羞耻,在落梅庄还敢这样放肆,你可对得起老爷少爷!”
传志自不会拔刀相向,只侧身避开,阿笙却冷哼一声,以掌相应,五指瞬间便钳住了刀身。刀刃距离他虎口不过一厘,再难前进分毫。昨日付九前来,两人已打过一场,依阿笙姓子,若非顾及传志,定要让他尝一尝岑青曾受的苦楚。又想到这人与王雅君合谋,先下毒暗害岑青,又在林中伏击众人,欲置己于死地,害得传志与妹妹身中剧毒受人挟制,更是按捺不住怒气,卸下指力起身,拂袖便去。
传志料到他心中所想,便没有阻拦,将每日都要喝的药粥一饮而尽,闷声不吭。付九一张黑脸气得涨红,自知理亏,愤愤然坐下道:“快收拾好了,随我去见过老爷少爷……这些时日,王公子可有为难你?”
传志问:“九叔在京城时,就答应了要为他做事吗?当夜,岑叔叔约你在崇明门外赴约,之后你两个一同赶路,我还当你变了心思,不为那王雅君做事了。”
付九道:“你我主仆二人势单力薄,需要帮手。姓庄的与地方官府交好,王雅君是朝廷的人,往后还有用得到的地方。岑青却没什么用处。”
传志哑然,又追问道:“那为什么要杀岑叔叔?只因王雅君要你杀?他说英雄盟会有问题,是要说王雅君与之有关,要我们小心,是不是?”
他口吻平静笃定,并不需要回答似的。付九轻咳两声提醒他:“现今我们同王公子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岑青才是外人。”
传志长叹一声:“他们不是好相与的,也不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岑叔叔和阿笙才是真心待我们。九叔报仇心切,才看不清楚。”
这是在责怪了。身处落梅庄中,付九忽想起一件常常被他忘记的事:他是方家的下人,传志才是少爷。眼下传志的模样倒同老爷有几分相似。他有一瞬间的失落,这失落随即被欣慰取代了,进而又感到惶恐,一时竟有些局促。
传志不知他心里想什么,亦不觉得自己是在责怪,遑论摆主人的架子。他只想将大家所知道的事摆在一起,才好看清局面。便又问付九先行前来苏州有何发现。
付九啐了一口,悻然道:“姓庄的倒有本事,各个分舵都给他换了自己的人,偌大的苏州城,我落梅庄的老部下,竟半个也寻不到!”
阿笙不知何时回来了,倚在门口凉凉道:“你庄中发生那样的事,生意倒不见影响,庄老爷端的治家有方。”传志偷偷对他笑,心知他肯定不曾走远。
“我方家的事,轮得到外人插嘴?”付九斥道,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落梅庄大难,半月之内,姓庄的便拿了老爷手书,在各分舵巡游一圈,恩威并施,将方家余部训得服服帖帖。朝廷也不曾管事,竟由他去了!这些年里,老部下一个个撤职、退隐,现今全都不知所踪。整个方家跟铁桶一般,什么口风也探不到。”
传志心想,庄先生有十八年的功夫去做这些事,当然滴水不漏。与阿笙对视一眼,又问:“我们昨日听庄主说,落梅庄的管家姓封,九叔查了他的底细?”
付九沉默片刻,面露犹豫:“封决的模样,我化成灰也认得。这封管家同他身形样貌无一处相似。我在庄里跟踪了这人七天七夜,瞧不出任何破绽。”
阿笙抿嘴,正想说两句风凉话,察觉传志正瞧着他,那神色分明是求他莫再招惹付九,便作罢了。传志心头一甜,安详之极,起身道:“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咱们总归知道姓庄的不是好人,要从他身上下手。九叔,这便去拜祭父亲爷爷吧。”
付九抱拳称是,临走,扫一眼阿笙冷道:“少爷要带这小子进方家灵堂?”
传志不解,拉过阿笙手指紧紧握住,温声道:“我同阿笙讲过,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为何我不能带他去灵堂?”
他理直气壮,惹得付九怒火攻心,又忘了下人身份,空喊两声“你”、“你”,却“你”不出话来,却看阿笙乖乖巧巧地依在他身边袖手旁观,更是气急——他一把年纪了,对这两人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只能“你”了半晌,恶狠狠道:“在庄中逛逛也就罢了,至于灵堂,却万万不可!少爷可要想清楚!”
传志还想分辩,却听阿笙道:“我去你方家灵堂做甚,又没什么好看好玩的。况且……”他颇有深意地瞧瞧两人紧扣的十指,淡淡道:“是传志要去我家的灵堂拜祭。”
付九一张老脸红了白、白了青,许久才甩下一声咒骂,先行出去了。阿笙冷笑,拄杖跟上,只听传志在身后认真道:“阿笙说的是,等落梅庄事了,我们便去拜祭你爹娘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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