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九仪站在窗边久久不语,院里的那棵石榴树叶子已经落光,雪刚下了一刻丁点未融,把光秃秃的石榴树都装扮成了雪色。
“师兄。”云晋虽站在室内,可说话时吐出的一口气在室内都化作了一团白雾。
方九仪这些年好像从未见过他这个师弟低头,永远见了他都是冷冷一句“师兄。”而且以他这师弟的天资和实力,也不需向谁低头。
云晋出身世家,八岁拜在一孤剑门下,十四岁成名。若实在算起来青峰派教得他并不多,他为青峰派尽过的力却不少,寒洲剑潜藏之后的青峰派名声,青峰派的交际,甚至在顾寒洲完全闭关以后方九仪成为新一任掌门之后的青峰派有一半都是他一人扛起来的。
二十年前提着剑的孩子的瘦弱身影和如今站在他身旁青年的身影渐渐交叠重合,方九仪恍惚间发现云晋其实这些年并未变过,他不过是相貌稍微变化,他的心从未变过,其他所有人都变了,而他还是初识时最原本的模样。
自顾寒洲姓情大变以后,前任掌门一孤剑身子越发不济,许多人说青峰派眼见就要垮倒。一孤剑若是又垮台了,那青峰派还有几个能扛。
方九仪那时与这个与他相差十来岁的小师弟并不相熟,可他也见过云晋咬着牙日日夜夜站在悟道林练剑的样子。明明有过人的天资,却仍然比所有人都要勤奋努力。
思绪飘散,方九仪想起师父仙逝的那天,许多人来安慰过他。各大门派的掌门都来告诉他莫太伤心,还有青峰派需他主持大局。只有云晋,在他踏出灵堂后在外面等了他一夜,留下一句:“师兄莫忧,还有我。”
方九仪那时恍惚了一天,屋外冰天雪地,和如今是一样的天色,周遭有那么多人在说话,可他让记了这么多年的却只有云晋的那一句。
方九仪原本想撒的气都卸了,把那本画本从书桌上拿来放在云晋面前,望着他的眼睛,问他:“你有何解释?”
云晋的姓子让人琢磨不着,脸上神情并未因画本而有丝毫的改变,简简说了两个字:“并无。”
方九仪闭上眼,又想起了那个雪夜。周围静悄悄,青峰派弟子因为今日下雪都免了去校场练剑,得了空都留在屋内烤火。空气静谧,只偶尔有雪落下压垮几片孤零零未落的树叶的声音。
“并无?”方九仪说:“那我便去问问秦逐,看他是怎样答。”
云晋喉结滚动,他比方九仪高些,此刻俯视着他,薄唇亲启,“非他之过。”
方九仪笑了声,“非他之过,实你之错?我倒想看看你要怎么处置你二人之间的事。”
云晋眸子里有两分的诧异,像是没想到方九仪此刻这样的执着。他垂下眸子静了片刻,便说:“他走。”
方九仪此刻才是真的呆愣,眼里有怔然之色,显然这样的答案才是真正出乎他的意料。
“好,那我便召了秦逐来与他说。”方九仪以为云晋会反悔,却没想到他又一口答应了。
“秦师兄,掌门召见。”有弟子来报。
秦逐笑着回:“多谢。”
弟子:“不客气。”
秦逐:“对了,师弟可有见着我师父?”
那弟子在前方领路,听他这话脚上步子一顿,“云师叔也在,不过两位师伯师叔像是有些不大高兴的样子。秦师兄到是可小心些。”
秦逐真心感谢这弟子,又向他道了声谢。
方九仪的石榴树已经长得很高了,历经的风雨比月桂小院的桂树还要多几十年,秦逐站在院外看了眼那颗光秃秃的石榴树,想,不知月桂小院里的那棵桂树不知何时能长成它这般粗壮的模样。
方九仪对秦逐倒没有那弟子说的那般不高兴,只招了招秦逐,叫他走得更过来些。
桌上的画本儿是合着的,方九仪把它放在秦逐手里,“来,看看。”
秦逐顿了下,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云晋。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把书页翻开了。
书里的主角之一是自己,秦逐如何会不认得。他只看了一眼便涨红了脸,又下意识地看往站在那旁的云晋,想他会不会早就看过这本画本了。
方九仪的声音恰时出现,“秦逐,你作何解释?”
秦逐脖子上青筋迸露,绷紧了脸,可一张嘴身上的气力却好像都泄光了,“师伯,这是我的错。”
方九仪等来他的答案看着云晋笑了声,对秦逐伸手止住他下一句话,“你师父的意思是,让你自青峰派中离去。你可有怨言?”
秦逐目光怔怔,想要说话却张不开嘴,唯有眼珠的瞳孔骤然缩了一下。
方九仪:“我觉得云晋他还是太不近人情了些,这样,你降为外门弟子。以你的功力伸为内门弟子也不需要多长时间,倒是再另从门内挑以为长老认作师父如何?”
方九仪望着秦逐,像是正在等着他的答案。
秦逐有一滴泪从脸上划过,只是太快,谁也不曾注意到它就已与衣襟融作一体。
“秦逐认师父的旨意,师伯...我...”秦逐目光空洞洞,似是透过方九仪在看着云晋,又好像眼里什么都没有。
方九仪:“那好,等雪化了你便下山。”
秦逐忍住牙齿发颤,说:“是。”
这场雪下得十分久,停了半个时辰不到又开始重新落了起来。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几天,把下山和回山的路封死,没人能从山上下去,也没人能从山下上来。
秦逐那日只得了掌门方九仪一句话,便没了下文。他还住在月桂小院里,只是不再从房里出去,只等着雪化的那天便收拾行李下山去。
一场雪压垮了许多,连院里的那棵桂花树都被压断了好几枝树枝。秦逐夜间睡不着觉,刚好听见了树枝被压断的声音,便趁着夜里出去,捡了枝被折断的树枝回来。
他十几年前最开始便是用树枝练得剑,没想到如今又再度拿起了最初的那把“剑”。
虽是夜里,可窗外白雪莹莹,只显得比白日里更敞亮。
隔壁房里有些声响,秦逐收起了手里的树枝,走到那房前静静地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手脚被冻得冰冷,而屋内那个全身火热的人却打开门一把将他拉了进去。
解药未到,云晋先毒发了。
而秦逐是最好的缓解的药。
秦逐甚至不知道那一刻他自己心里想得是什么,浑浑噩噩,当当他冰冷的手触碰到火热的躯体的时候却从心底生出一股愤恼,是因即将被逐出青峰派吗?还是因为其他的事...或者人。
秦逐无法用言语来解答,便只好用更剧烈的冲刺来顶弄身下的人。
低吟浅唱,无言的沉默,都是他。
十年博一人的欢心,秦逐突然好像也有些累了。
十年过去,那便,过去吧。
停雪之后的半天里秦逐都留在房里,这日太阳光芒万丈,将雪化半天内化了几成。而顾佩灵和沈思元在知道他们去区的是给师父云晋服的药,也在有一条道能上山的情况下加紧上了山。
云晋接过那药便马上服了下去,顾佩灵原本想问师父得了什么病,却忽而发现大师兄的脸色有些太差。
“师兄...”顾佩灵刚喊出两个字,秦逐却已转了身。
顾佩灵加紧了步子跟在他身后,“大师兄,你怎么了?”
秦逐脚下一顿,侧过脸看她,“以后莫要叫我师兄了。”
“哎!”秦逐说完话一步都不停,顾佩灵赶不上他,只好更大声地问:“师兄你怎么了?脸色怎么那么差?”
秦逐几日几夜没睡,脸色自然好不到哪去。顾佩灵还没得到他的回答,却先得到了掌门下令将秦逐从青峰派除去的命令。
没人想到门内上下弟子被聚齐会被告知这样的一个结果,台下弟子议论纷纷:“怎么回事?秦师兄不是才得了今年试剑大比的魁首吗?掌门怎么会将他逐出门派?”
“不知道啊?秦师兄不像犯了什么错的样子啊?掌门之前不是还让咱们练剑多向秦师兄学学吗?”
既然没了大雪阻路,秦逐稍稍收拾了些行李便打算下山了。
顾佩灵挤开一顿人赶在秦逐离开月桂小院之前拦住了他,“师兄,到底发生了什么。掌门师伯他为什么要赶你走啊?!”
秦逐目光里都是死气,像一具会行走的走尸,“无事,你以后莫再唤我师兄了。我此后不再是青峰派碧晴剑的弟子。”
顾佩灵要急哭了,她没想到一回山居然得到的是这样一结果。可秦逐力气实在大,她抓不住他。
秦逐已走开数步,雪地上留下他曾经经过的浅浅痕迹。
“秦逐!”顾佩灵红着眼一边流泪,“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你永远是我大师兄!”她像是笑了,“师兄你知道的,我怎么可能会去认沈思元那个傻蛋作自己大师兄。”
秦逐嘴角勾起一点点,却又马上落下。他并未回头,一路往离开青峰派的路上走去。
喜气洋洋
第三十章
青峰山下的小镇上有一座大庙,大概是有山的地方人们都相信有山神镇守。大庙里的香火供奉昌盛。
秦逐在大庙里拜完烧香之后便回了他在镇上租住的院子里,隔壁住的任大娘刚从外面买好这一日吃菜,提着菜篮与秦逐遇见,笑着叫了他一声,“小舟。”
“大娘。”秦逐低声和任大娘招呼一声,一脚踏进屋把院门关上了。
秦逐下山以后便把追云收起来了,至于秦逐这个名字虽不出众但知道的人却不少。秦逐不愿在让人多注意便换了个名字叫小舟。
此处离青峰派极近,甚至多半铺子都是青峰派名下的。住在此处不可能不会遇见青峰派弟子,可秦逐哪怕被驱逐,哪怕换了名字,也不愿离开此地。
他不缺银两,早先将他带大的秦婆婆留给他不少父母留下的钱财。在青峰派这十年多来没用上十分之一,余下的还有许多。
进屋之后秦逐就将药罐子放灶上点起火开始煎药,他每早要去大庙拜一拜。后来身子有些撑不住这样没日没夜不睡的熬,便去大夫那开了几副药煎着喝。
随意下了一碗面条,撒上些许葱花。秦逐吃了几口就咽不下了,但好歹腹中还是装了些东西,药煎好之后拿了个碗把药倒出来一口闷完。
他无事可做,这样恍惚了七八日,脸上瘦得凹陷下去。连有人敲门时他从床上起来去开门都觉得双眼发昏,眼前一片漆黑。
院子里种了棵小小的桂树,在墙角边。秦逐熟悉院子里到门前的这条路,就算看不见也能准确地走到门前去开门。
“小舟。”任大娘说话时秦逐眼前才重新恢复了光明,“我买了糕点,拿几块来给你常常。”
秦逐刚想拒绝,却隐约看到任大娘塞在他手里的糕点是用他最熟悉的那家铺子的印花油纸装好的,刚到嘴边的话被他咽了回来,秦逐看人还看得不真切,只知道任大娘在笑着:“小舟,年轻人还是要多出去走走逛逛,在家待久了会病的。有什么事就来找大娘,啊。”
秦逐张了张嘴,看了看任大娘,又看了看客来芳家的糕点,他眼睛里空洞洞,好像没装下任何东西,眼眶底下也是一片青色,任大娘等着他说话,只听见秦逐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多谢。”
任大娘看着他这样有些发愁,“小舟,你怎么瘦了那么多。”任大娘捏了捏秦逐的胳膊,“你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就皮包骨头了。”
秦逐喉结滚了滚,捏着那包糕点诚恳道:“大娘,以后我会好好的。”
“好好的,年轻人就是要好好的。”任大娘对他招了招手朝隔壁院子里走去,“你不好好的大娘以后可是要代你爹娘训你。”
秦逐点点头。
云晋不久后就书信一封寄给了朱敬溪,朱敬溪收到信便笑了笑。他几个徒弟觉得奇怪,问:“师父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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