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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 作者:蝎子兰(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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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朝堂之上

  最高兴的时候是出太阳,白天能暖和一点。今天的夜似乎特别特别长, 总也看不到尽头。
  “注意活动手指脚趾!别冻伤了!”李在德吼, 小广东耳朵里陆陆续续听着了:“知道啦!”
  小广东特别怀念关内行军的时候, 晚上还能听见那缭绕的歌声。
  不知道走了多久, 风势竟然渐渐小了下去。小广东的脸埋在重重层层的帽子围巾里, 带出一句哭腔:“风停了啊?什么时候出太阳啊?”
  李在德其实也想哭,但他现在五品,所以他温声安抚小广东。抬头一看被狂风吹得干干净净的天上,一轮圆月, 顿时愣住。
  今天……好像元宵来着。
  澄澈的月亮安静宁和,恬静的月光潋滟清澈。李在德眼睛一酸, 低下头。辽东, 真的太苦了。
  冷得太久,血也跟着冷下去了。
  旭阳环顾四周:“我们是不是偏离方向了?”
  路线过了广宁卫便不临着海, 只能找辽河,过了辽河就是盖州卫。
  问题是……辽河呢?
  辽东的河冬天冻得比砖还结实,加上埋着过膝的雪,有可能走过了都不知道。更糟糕的是,他们和山东兵联系不上了。
  邬双樨掏出指南针对着火把到处转, 对着地图看不出来他们现在在哪儿。太阳还是没有要出来的意思,邬双樨急得上火,旭阳十分冷静地跳下星云,到处转一转。他抬头看月亮,一愣:“今天满月?”
  邬双樨也抬头,恍惚想,今天竟然是元宵么?
  满月中隐隐可见一株桂树。
  李在德领着小广东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到队伍前面,邬双樨和旭阳同时转身,李在德简短道:“小广东认识路,他认为我们好像走错方向了。”
  旭阳低头看小广东,小广东吓得一抖:“與地图是我画的,我们偏离方向了。”
  李在德整个脸没了知觉:“听一听小广东,他方向感不会错。”
  小广东鼓足勇气,拿着與地图用碳棒画一画:“再这样下去,我们可能要直接进沈阳卫了。”
  李在德一惊:“偏了这么多?”
  旭阳沉默,邬双樨抬头看天。
  当初萨尔浒,多少外地军队就是这样稀里糊涂迷路,冻死在雪地里。辽东的风,谁都不饶。
  邬双樨上下打量小广东,有些犹疑。小广东只是个孩子,也没用什么仪器,张口就说方向偏离,可信度有几分?
  旭阳固然一挥手嘘一声,微微探出身似乎在听。所有人瞬间保持沉默,旭阳在回旋的风声中站着,宛如雕塑。几息之后,旭阳微微偏脸:“你们听。”
  风声追逐吞噬所有声音,邬双樨什么都没听到。
  “有人。”旭阳眯起眼,“有马蹄声。”
  邬双樨背部一紧,这种天气跟金兵打遭遇战,只能是找死。旭阳的手半抬着,捋过风。
  “真的有人,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旭阳脸色非常不好。小广东什么也没听见低着头在雪地里捡到一面小旗子:“咦,这是什么?”
  邬双樨一看那个不大的旗子,站在大雪中控制不住哆嗦一声。李在德心里一凛,到底是什么,让邬双樨都惧了?
  旭阳喘息剧烈,小广东拿着旗反复看,绣工做得挺好看,金线绣着龙。李在德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棋?”
  邬双樨和旭阳一对视,声音微颤:“巴雅喇的旗。”
  “巴雅喇什么意思?”
  旭阳闭上眼睛,声音艰难:“建州金刀护卫军,精锐中的精锐。”
  小广东眼前还是山东轻兵营冲杀的惨烈:“那……和宗政将军的轻兵营是一样的咯?”
  邬双樨苦笑:“没法比的。巴雅喇在努尔哈济时代就存在了,一代传一代,野兽一样,悍不畏死。”
  这么大的雪,这面旗还在雪面上,看来巴雅喇根本没走远,或者说,就在附近,旗是被吹来的!如果比轻兵营还厉害,那很可能……京营要重蹈萨尔浒覆辙,全军覆没,默默死在辽东的风雪中。
  旭阳眼睛发红,巴雅喇是努尔哈济的贴身金刀护卫军,黄台吉当然继承了这支恶鬼索命一样凶残的军队,但为什么是这个时候,这个天气,出现在这个地点?
  邬双樨苦笑,撞上巴雅喇,真就是……命不好了。
  李在德马上追问:“我们需要原地待命以静制动吗?”
  邬双樨和旭阳同时看他,李在德坚定:“如果是,那么军器局立刻拼装铜发熕!大晏最大的火炮,到现在还没开张过!”
  旭阳摸一摸护心镜,里面是半枚虎符。无论如何得到复州,时间急迫。今年大晏又是灾荒又是瘟疫,重伤累累,豁出血肉扛金兵,能扛多久?
  没办法了。
  邬双樨和旭阳同时一吼:“应战!”
  辽东凄厉酷烈的风势骤然加剧。
  谢绅再也没有见过伊勒德。他的职位还没有品级,不能上朝,为了不引起疑心,又不能瞎打听。伊勒德告诉他,不要再往关内传递消息了,谢绅只好停止,收集消息的任务由伊勒德接手,可是谢绅找不到他了。
  突然消失。
  谢绅真正地孤身一人,突然才明白伊勒德这么多年在建州的艰苦。没人说话,没人相信,也不能相信什么人,绝对的孤立无援。伊勒德能单枪匹马在建州做成两件事,一件就是策反刘山,谢绅扪心自问,不确定自己能做到。谢绅以前的确不是合格的间谍,他现在已经按照伊勒德说的,把自己人生前二十年的骄傲全部扔掉,静待时机,等待伊勒德说的第二件事。
  ……唯一的遗憾,他自始至终,不知道伊勒德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北京肯定知道。谢绅决心努力活下去,等到归京那天,亲自去问王都事。不,不必去问王都事,他或许可以直接问伊勒德,让他把那天晚上推门离开之前的最后一句话说完。
  你的真名,到底是什么?
  同僚过来抱着一摞文书,往谢绅面前一放。谢绅直视一闪神便清醒过来,微微笑:“马上就整理。”
  谢绅提笔写字,几个女真同僚低低聊天,谢绅隐隐听到一个词:巴雅喇。他知道这个词,金刀护卫军,只在传说中,没人真的见过。谢绅漫不经心翻一翻面前的文书,忽然觉得不对劲。军资发放都是有例可爰的,南下的金兵正月之后的军粮突然少了一截。谢绅突然嗅到一丝气息。金兵虽然都是以战养战随抢随打,但建州发放军资是肯定的。他到底职位太低,够不着上层的风起云涌。但他恍然大悟,为什么黄台吉出建州南下之前要清洗改编正蓝旗。正蓝旗曾经是他亲叔叔的旗,他亲叔叔就是辽东暗卫所策反是白的哈齐。
  黄台吉也知道此行必定是硬仗,自己不在家建州,便竭尽可能地削弱建州内不安定因素。正白旗的旗主阿獾现在没兵,他亲弟弟镶白旗旗主阿稚跟着入关,但了无音讯。谢绅越来越不安,伊勒德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突然一天,镶白旗旗主阿稚的尸体被忠心的部下送回建州。
  谢绅没看到阿獾。
  当天晚上,有人轻轻敲响小学堂的门。谢绅以为是伊勒德,喜不自禁去开门,一开门,居然是……阿獾。
  阿獾微微一笑:“谢先生,伊勒德早向我推荐你。”
  谢绅脑子空白一刹那——第二件事,终于来了。
  阿獾从进门到出门,他们都找到沆瀣一气的目标。谢绅直接问阿獾打算把巴雅喇怎么办。
  阿獾该是笑:“伊勒德以前无意中倒是给我出了个主意。”
  巴雅喇中,能用的便用,不能用的——沉眠于风雪中吧。
  旭阳和邬双樨正面撞上巴雅喇。不该遇上的军队在倾天覆地的暴风雪中遭遇了,双方一愣,接着厮杀得你死我活。
  邬双樨是怎么都没想到巴雅喇会出现,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军器局已经拼装好铜发熕,用铁铲铲开冻硬的土地,拼命把铜发熕埋好。
  改进铜发熕第一次发出怒吼,几里之外洁白的积雪翻滚如浪,浪中瞬间染上血色,盛开如业火红莲。
  神机营火炮犁地,三千营冲锋,五军营碾压战场。巴雅喇不愧是金刀护卫军,京营损失惨重。
  三千营骑兵损失过半,被巴雅喇打下马乱马踩死的无法计数。
  金兵已经习惯在如此风雪中作战,生在辽东苦寒之地就是他们的命。京营真的没见过这样天怒一样的景象,拼命都找不到方向。这样的天气最怕被打散,掉队死路一条。京营却岌岌可危,有的士兵惊惧大叫:“好热,好热!”他开始脱衣服,把京营其他人吓疯了。
  金兵知道,一旦冻得出现幻觉,那就没救了。
  京营年轻的士兵们,从来没经历过。旭阳曾经强调,只是极端的惊惧下,他们记不住了。
  邬双樨急疯了,必须突围,如果被巴雅喇围歼,没人去复州,一切计划都完了!他坐下的马不行了,原地打转,冻得发疯嘶叫。这么一打圈,邬双樨看到了旭阳被火器轰下马的一瞬间。
  邬双樨强行拉进缰绳制住马匹,冲向旭阳。旭阳栽在雪地里,邬双樨跳下马去拉他,一拉起来,邬双樨汗毛直立。
  旭阳被炸得不成样子了。
  邬双樨急得大叫:“旭阳,你醒醒,你睁开眼!”
  天罚一样的酷寒有如此好处,麻木了痛感。星云急得拱满脸血的旭阳,旭阳坐在雪地里,微微抬起头,喉咙里滚了一声笑:“睁不开了。”
  邬双樨面部烧灼,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好像也开始觉得热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流泪。
  旭阳摸索着解开护心镜,拿出枚虎符,扔给邬双樨:“你知道什么是对的!”
  邬双樨接着虎符,旭阳仰着满脸血,喘息:“必须突围,你领着人去复州,一定要冲过辽河跟宗政将军汇合!”
  邬双樨大叫一声。旭阳摸着腰间制作粗糙的火铳,对邬双樨的方向:“你快走!全军覆没死在这里,连报仇的人都没有了!给我留下振星,你突围!”
  邬双樨强行转身,旭阳的星云哀恸长嘶,旭阳叫住邬双樨:“咱俩换马!星云能带你们走出去!”
  星云刨地,邬双樨咬牙骑上星云,旭阳摸索着抚摸星云的脸:“好兄弟,坚持到最后。”
  邬双樨脸上的泪冻住了。旭阳握着怀里的火铳,对邬双樨说了最后一句话:
  “保护好他。多谢你,什么都没说破。”
  京营分兵。旭阳率军拖住巴雅喇,邬双军率军突围。旭阳摸摸邬双樨的马,轻声道:“对不起啊。”
  那匹狂躁的马突然安静下来。
  旭阳摸着马镫,摇摇晃晃上马。他看不见,也感觉不到疼,但是能听到炮火的方向。留下的兄弟都是要送死的。旭阳领着他们慷慨赴死。
  旭阳骑在马上,悠扬地唱歌。他唱了那么久,没人听到。狂风大作炮火连天,歌声被彻底淹没。
  谢绅听到屋外有歌声。他以为是伊勒德在唱,伊勒德对他唱过很多次,从来不告诉他意思。他冲出屋,一个路过的陌生人在低吟。谢绅抓着他问:“请问你在唱什么?”
  陌生人吓一跳:“英雄史诗里,英雄唱给爱人的歌。”
  英雄唱给爱人,曲调深情,缱绻温柔。谢绅的眼泪蹭地冒出来,陌生人连忙走了。
  伊勒德推门离开的那天晚上,谢绅以为他第二天还会回来。
  只是没想到,那是诀别。
  我的真名是……
  算了。
  风声一止,小广东又听见那永远听不懂的蒙古歌,在雪野上空飘荡流连。他很想知道到底唱的什么意思。
  那个时候,旭阳驾着雪橇车,李在德坐在车后听他唱歌,也想知道歌词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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