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 作者:蝎子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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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奉恕说过,死了爹了, 能不早慧。
七月十五之前太后在西苑举行蹴鞠戏, 诰命敕命夫人们都要去。宣庙时后宫女眷的蹴鞠戏最盛大,宣庙有时候兴致上了还跟着踢两脚。摄政王吩咐张敏注意安全保卫,其余没多说什么。
王修听说景庙时皇子们也蹴鞠的,踢得好还得赏。起居注里记着, 皇九子李奉念得赏最多, 没记过皇六子李奉恕。王修从来不问李奉恕少年时候的事儿,就是怕问到什么不自在的。李奉恕不得宠, 自生自灭似的。起居注里能翻到其他皇子得了什么赏,就没李奉恕,仿佛景庙没他这个儿子。猫儿房里的老内侍说,李奉恕小时候脸上总有伤,要么就蹲在猫儿房一声不吭撸猫。王修心酸,一下一下撸着李奉恕的背,李奉恕蹙眉:“你怎么了?”
王修清清嗓子:“没什么。”
李奉恕向来对节日没什么感触,七月十五中元节之前,忽而问王修:“你见没见过京城放河灯。”
王修正在张罗鲁王府的中元节祭品。毕竟是刚出国丧,这个中元节必须郑重。李奉恕这样一问,王修也一愣:“当然没见过……”
李奉恕无神的眼睛仿佛看着自己的回忆:“挺好看的。”
就在七月十五那天,曾芝龙在福建出了事。研武堂被参得岌岌可危,鲁王府风雨飘摇。王修焦头烂额,还是领着大奉承去河边放河灯。中元节放河灯,引魂指路,祭告亡灵,王修被苍茫夜色下河流中燃烧的河灯震撼着。人间的河流突然就成了冥河,在不可说的渺茫中来人间匆匆看一眼,又被亲人顺着河流送走。
那一点小小的烛火,是亲人们最后的依恋。
王修放了一盏,不知道放给谁。他只是凝望着河灯顺流远去,消失不见。
他不知道李奉恕的未来,也不知道研武堂的未来。
王修在河边碰到了张同昶,扶着祖母来城外放河灯。放给谁呢?张允修?张太岳?老太太盯着河灯喃喃自语,她跟老头子说话,这些船能把话带到。
灿如星斗的点点烛光容易让人动情,人间的冥河竟如倒映的银河。王修心想也许银河就是冥河,星海浩瀚,人死,不过是魂归故里。
这样一想,王修倒也宽慰了。知道了归途,便是如此踏实。反正李奉恕肯定是最亮的星宿,他总能找得着他。
王修没打扰张同昶。他们一同注视着整条河的河灯平静安详地飘走,远去的河灯驶向幽冥的远方,竟然真的像……去了天上。
城中有目连戏,从日落要唱到天明。叫目连戏,但不止目连僧救母的故事,有所有人们关于死亡的想象。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地藏王菩萨在戏台上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王修默默地走过戏台。
李奉恕没有去河边放河灯。王修陪着他坐在研武堂里等天明,李奉恕微笑:“你去睡吧。”
王修也笑:“睡不着。”
李奉恕握着王修的手:“不必惊慌,你要信我。”
王修轻声道:“我知道。我没有惊慌。”
李奉恕没再说别的,在昏暗的灯光下搂住王修:“去看放河灯了,好看吗?”
“你以前也去放吧。”
李奉恕压低嗓音,两个人说着悄悄话一样,有种做贼心虚的幸福感:“只放一盏,给我娘。我想着今年也放给成庙,可是能跟他说什么呢?”
王修也压低声音:“我给老王妃放过了,我说李奉恕过得很好,李奉恕过得不好我也陪着。”
李奉恕笑起来:“好。”
研武堂外涌进一股风,吹拂烛火。研武堂的落地枝形灯上所有火苗被风撕来扯去,瑟瑟发抖,拽着李奉恕和王修两个人的影子跟着颤。王修看到自己和老李的影子在墙上相依为命。
烛火到底挺过了这阵风,居然都没熄灭。墙上的两个人的影子平静下来,在温暖的光中相互扶持。
王修笑一声。
“笑什么?”
“刚才那阵风,一个灯烛都没吹灭,枉费那拼命的一口气了,现在只好偃旗息鼓。”
研武堂也没倒。王修看到那些押赴刑场的臣子,忽然想到研武堂在骤风中等待黎明的烛火。一个没熄,直到窗外朝阳蓬勃。
七月十六,日头初升,目连戏就该停了。
扮演地藏王菩萨的角儿唱完了最后一句词儿:“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整个八月北京都在杀人,行刑处土地黑血浸没几寸,一铲子挖不透。坊间流传那位回来了。动辄抄家,皆斩,北京的人觉得自己好像活在当年那些“传说”中。
出门上朝,乌纱里要藏鹤顶红。
王修听锦衣卫的汇报,听着听着,笑一声。
笑得立着的锦衣卫寒毛直立。
鬼节里魑魅魍魉都出来了,八月十五皓月当空,见不得人的,都该收一收了。
八月仲秋,宫中循例要举行蟹宴赏玉簪花海棠花。今年没在宫中办,太后不回宫,蟹宴挪到西苑,皇族家宴,并没有很声张。鲁王粤王皆未到场,只送了礼。鲁王没有女眷,粤王妃在广东,也就不掺合了。大家还是有点庆幸鲁王没到场,杀神一尊往宴上一坐,谁吃得下去。
皇帝陛下来了一趟,私下跟太后请安。太后心惊肉跳搂着他,最后到底什么都没说。小皇帝乐呵呵:“紫禁城是挺闷的,母亲如果喜欢在西苑,不如把常用趁手的都搬来?”
太后哪里能久居西苑,皇帝陛下不过来,她还是得回去。她搂着小皇帝,小皇帝在她怀里撒娇:“我又梦见先皇了。”
太后眼中涌泪:“先皇说什么?”
“先皇要我照顾好母亲。母亲不要怕,一切都很好,先皇一直保佑我。”
太后低声喃喃:“陛下,快长大吧,快快长大,等你长大,一切都好了……”
皇帝陛下蹭蹭太后:“好啊。”
太后一眼看到旁边的曾森。登闻鼓一响,血漫行刑处,曾芝龙倒是没事儿了。曾森迅速胖回来,此时心里正馋螃蟹。太后搂着他,捏捏脸。大隆福寺的镜原说兴与盛都在他,太后莫名笃信。曾森特别的旺相,生龙活虎的,讨人喜欢。太后问曾森:“以后想做什么?”
曾森看小皇帝:“陛下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小皇帝回答:“卿当在海上筑长城。”
曾森看太后:“那就筑长城,在海上。”
太后深深叹气,这个也许以后帮得上忙。娑竭罗,沧海龙王,万一是真的呢。皇帝陛下不爱掺和皇族的宴会,太后拍拍曾森小小的后背:“跟皇帝到小厨房吃螃蟹。”
曾森很兴奋地跟着宫人走了,太后在原地,凝望这两个小小的背影,心里千万次祈祷:
平安长大吧。
北京风中的血腥气散去,李奉恕又问王修:“七月十五的河灯,好看么?”
王修心里一动:“曾芝龙跟我说,南方有些时候病愈也要放河灯,送走病痛。”
李奉恕点头:“那正好应景。”
中秋节的晚上,王修领着李奉恕在寂静的河边放河灯。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放了两只河灯,载着李奉恕想对母亲和大哥说的所有的话,悠然地在夜色中漂流向虚无的远方。
“我觉得成庙没走远。他一直看着我。”
王修心里有点悚然:“别乱说。”
李奉恕笑:“不是吓唬你,我觉得是这样。小时候在大本堂念书,成庙盯着我,我要敢不用功他就拿戒尺敲我。他是没走远,我感觉得到。就像在大本堂那时候,他盯着我,稍有松懈,他的戒尺就来了。”
王修环顾四周,深夜中附近没有其他人,王府亲卫都被李奉恕打发得很远。李奉恕的体温高于常人,瑟瑟秋风中他是唯一温暖的来源。王修瘆瘆的,不得不靠向他。李奉恕伸手揽住王修,暖意合身而来。
“你不怕成庙看着哦……”
李奉恕笑一声:“成庙不看这个,长针眼。”
王修郁闷,成庙是该敲你。
寒风撩起衣襟,李奉恕怀里照样温暖。李奉恕亲吻王修的额角,低声道:“你别怕我。”
“我怕你做什么。”
李奉恕搂他搂得很紧,王修只好上下撸他的后背,安抚他。
跟涂涂一个德行。
……真的,好久没见着涂涂了。
八月下旬,四川总兵秦赫云上报:张献忠接受招降。不过声称没有麾下士兵想要返回原籍。
摄政王心里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
四川,将得三四年平静。
摄政王请旨晋封秦赫云:“太祖言‘凡爵非社稷军功不得封,封号非特旨不得予’,秦赫云已有封号,但无爵位。念在秦赫云镇守四川招降张献忠有社稷军功,请加封爵位。”
皇帝陛下应允。秦赫云于国有功,于公有利,于君有义,赐“忠贞”,伯爵位。
高祐元年九月初,伏波将军加封忠贞伯四川总兵秦赫云率领白杆兵进京谢恩。
研武堂,又迎来一位将军。
第167章
在陕北, 秋天就是名副其实的金秋。金灿灿的阳光, 金黄的麦子。虽然收成其实不好,但麦浪一滚,就是一场顽强生存之后的盛大欢呼。
延安府忙完秋收,右玉给拉来一车土豆一车番薯。
今年右玉土豆番薯算丰收,分给延安府一些。水煮即可, 番薯甘甜, 土豆蘸盐。权道长特别叮嘱都不可食用过量, 容易反酸。
魏知府看着吃的就亲切:“那种子呢?”
右玉送东西的人叫张珂, 长得挺清秀的就是被晒得太惨, 活像酱油卤过:“这些就是种子……总之种就是这么种下去。权道长说了,明年种植用的番薯土豆他都已经亲自窖藏好,防止它们春天之前发芽。这些尽管吃,本也不多, 不好意思拿出手,就是请你们尝个新鲜。要是吃着好, 明年一起种。哦对了, 权道长千叮万嘱,土豆发芽了千万别吃,会死人的。”
魏知府一听会死人,一眨眼。
张珂连忙解释:“不发芽就是好东西, 一发芽有剧毒。明年播种的时候权道长亲自来跟你们说种法。我们这一路就是吃土豆吃过来的, 你看,没事。”
魏知府乐呵呵:“一路上辛苦你们了, 来来吃顿饭再走。这天也黑了,路上不安全。”
张珂没推辞:“今天晚上就煮煮吧,可好吃了。”
魏知府也算多吃几年盐,年轻时呆过南方,双手拄着膝盖观察土豆番薯:“有几分像极南之地的芋艿。”
张珂没听懂:“什么奶?”
魏知府笑道:“咱们这就尝尝。如果这玩意儿在北方好长产量高,倒是弥补了我年轻时候的一个遗憾。”
魏知府引着张珂进了白敬的巡抚衙门,白敬翻着研武堂来的塘报,魏知府笑道:“白巡抚,右玉给咱们送吃的来了。”
张珂眼见着书案后面坐着的人眼缚黑纱,清瘦文雅,心想白巡抚名不虚传啊。他郑重一抱拳:“白巡抚,敝职右玉天雄军旗总张珂,奉命押送右玉土产送来给延安府父老尝尝鲜。我家陆指挥非常惭愧前段时间未能帮上秦军的忙,这一下找到可吃的食物,天雄军邀请秦军明年一同种植。”
白敬点头:“陆指挥有心了。”
魏知府看这几天白敬心事沉,才想用个好消息来安慰安慰他。白敬眼睛上虽然有黑纱,神情却能让人觉得不太对。白巡抚一向持重,这是遇着什么事儿了?魏知府赶紧请张珂出去:“来来来旗总,赶路这么远,先吃点东西垫补垫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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