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 作者:蝎子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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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大笑,一拍宝座扶手:“好!”武英殿回荡着他洪亮张狂的笑声。那时他刚刚回京,苏州的黄纬自杀。黄纬用血在纸上写:一不负天子,二不负君子——摄政王还留着被雨水冲烂的纸团,他记得乾坤倒错般暴雨中臣子的血划过他的手坠向大地的感觉,所以,摄政王认定这两句话,是血誓。
摄政王道:“卫所荒废这么多年,大家都快忘了卫所的职能了。太祖时卫所能养军营,现在卫所逃兵都止不住。军卫相辅相成,军征卫守。孤问过萨尔浒,当时没人回答孤。现在孤从辽东召了个人,让他跟大家讲讲萨尔浒。进来!”
当值的王修看向武英殿门口。盛大的阳光中走进高大刚毅的男子。男子穿炽火色麒麟赐服,长相却有点不大像汉人,眼睛鬓发是棕色的,在阳光中,微微泛着金影。
异常英武的年轻男子腰背挺直,抬头挺胸,走进殿中,立在御前。武官不下跪,所以他一抱拳:“臣,辽东广宁卫旗总,前沈阳卫斥候,旭阳。”
摄政王肃穆:“你来做什么。”
旭阳回答:“臣来,替十一年前战亡的沈阳卫将士们向天家申诉。萨尔浒时,沈阳卫并未撤退,而是战至最后一人。除出来送信求救的旭阳,无一人离开职守。沈阳卫,没有辜负皇命。”
旭阳绷着脸,平静地讲述,声音无一丝波动,眼泪若无其事地滑落:“沈阳卫中编有戚家军残部,所有戚家军都是最先阵亡的。他们说,死也只是去见戚大帅,下了地府,戚家军还是一支军队。臣那时十三岁,并不太懂。现在想来,沈阳卫,也只缺臣一人了。”
皇帝陛下没忍住,低低抽泣一声。所有人无不动容,白敬低着头。旭阳笑了:“得陛下悲声,我沈阳卫上下,无憾了。”
白敬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平稳声音:“多谢陛下,多谢殿下,臣,明白了。”
祈福法会照常进行。以往是和尚道士队伍绕着紫禁城外大街走,百姓们跟着,期间有庙会戏台。开始是将一些经文故事,后来没人管,什么戏曲都有。有一年都有潞王挨揍的折子。国丧京城不能有戏曲,难得法会可以出来唱,总不至于饿死。今年有改动,在和尚道士之前,是军队绕京城。
这一改把礼部忙得脚打后脑勺,所有礼制都得改。听说征讨叛贼的军队要转城,今年法会估计要比往年热闹,保卫轮值又是个头疼问题。周烈道:“既然军队跟着转城,还担心什么保卫问题?军队生而为护卫天子。”
法会那天,摄政王率领天雄军,关宁铁骑,南京驻军,榆林驻军,太原驻军,各选出一部分列得整整齐齐,进入朝阳门,从大隆福寺开始往南走,穿过中央官署,走过承天门,在三法司处拐向北,路过朝天宫,灵济宫,白塔寺,广济寺,拐向东,路过地安门,走向大隆福寺,正好一圈。
摄政王一身黑甲,骑着异常巨大的黑马,一只手拎着惊人的长枪,一只手还抱着皇帝陛下。白敬和陆相晟一左一右牵着飞玄光的缰绳,曾芝龙和周烈跟在马鞍两侧。研武堂护着摄政王,沉肃庄重。研武堂后面,战马凛凛,铠甲粼粼,雄浑威武的军队绕着紫禁城走得整整齐齐。京城百姓头一次见到如此阵仗,刚下战场的军队就是带着血的凶器,煞气翻卷,虎威烈烈,邪佞不敢近。军队后面跟着僧人道士,念经吟唱。军队护卫天子威严与国土百姓。僧人道士为军队祈福,为皇帝陛下祈福,为帝国祈福。
皇帝陛下在摄政王怀里俯视跪伏黎庶,心情激荡。雄兵队伍太长,他看不到僧人道士,低声问道:“六叔,我应该是信道教,还是信佛教?”
摄政王回答:“陛下是天子,应是万众信你。”
承天门的热闹与旭阳无关。他穿行在北京幽深如迷宫的胡同里,轻而易举,比在深山老林里好认多了。胡同里幽静,但也有没去承天门看热闹的,一抬头又见着麒麟赐服,又是直奔李在德家去了。老李家行啊,到底是皇族,扛活的都是麒麟赐服这级别的。
旭阳腰间别着李在德送他的火铳。李在德不懂送他火铳什么意思,也无需懂。旭阳一步一步走到门前,缓缓敲门。门里面欢乐的脚步声冲过来,双手一开门,笑着雀跃的声音道:“你回来啦?”
年轻英俊的男子微微一笑:“嗯。”
李在德懵了,旭阳?旭阳寡言少笑的姓子,只有神情温和。他温柔地看李在德:“你告诉过我你家住哪儿。你问过我有没有武官赐服。”
李在德说过的每一个字,他全部记着。
李在德眼神茫然,心也茫然,老王爷从屋里出来了。老王爷身体还虚着,没出门。他眼神好,看门口立着炽火色的麒麟赐服,小伙子鬓发眼睛都是金棕色的,不是小邬?这又是谁?
李在德赶紧让开:“请进请进,爹这是我跟你讲过的旗总旭阳,我在辽东多得他照顾了……”
老王爷欣慰,李在德出息了,认识这么多麒麟赐服?旭阳抬脚进门:“老叔。”
又是辽东口音?看来兔崽子这趟辽东没白跑,结识不少人物啊。
旭阳站在院子里环顾一圈,一挽袖子,开始忙。李在德急得转圈制止,老王爷感慨,这辽东人就是实在,穿着麒麟赐服上门做客挽袖子就干活。
……拉都拉不住!
第119章
伐高若峰的所有军队均有封赏, 邬双樨本人终于有了个将军封号:鹰扬将军。
不是四征四镇, 也够不上昭武昭毅,属于杂号。不管怎么说,究竟是个将军,当得起傻狍子一句“将军”相称。邬鹰扬,邬双樨一想这个称呼, 笑一声。
关宁铁骑接到命令要跟着转城的时候, 祖松正在扒饭, 叼着筷子眼睛瞪大:“真的啊?”他自从傥骆道幸存, 落下个毛病, 吃东西特别拼命,永远像最后一顿,整个人却瘦了不少。他惊疑不定地看邬双樨,眼巴巴地透着些许可怜。邬双樨点头:“咱们跟在天雄军后面, 在南京驻军前面。”
祖松骄横成习惯,此刻却像只受惊的熊:“摄政王为啥让关宁铁骑转城?”
邬双樨轻声回答:“关宁铁骑作为先锋, 英勇奋战, 伤亡折损最狠。”
祖松放下饭碗,到底没忍住,团成一大团抱着头,喉咙里“嗬嗬”地滚着哭音:“三千兄弟一起出来的, 现在就剩一千不到了。”
祖松哭得惨, 邬双樨不得不仰脸红着眼看天:“陛下和殿下都看到了。”
转城时邬双樨骑着皇家御马,走在关宁军前头。他的爱马死在子午谷。原本不能这么矫情, 他那么多兄弟同袍都折在子午谷,可他就是很想念自己的马。它是他的兄弟,驮着他征战连年,一直那么温顺,任劳任怨。百姓欢呼,僧道念经,鼓音嘹亮,邬双樨面无表情地骑着御马,想念自己的爱马。
转完城,邬双樨去星鹤楼买了一只大食盒,可着最好的菜摆上。摄政王巨马黑甲长枪的打扮轰动京城,尤其是那把实在是太长的枪,当真是横扫千军如卷席,据说是根据当年太祖的帝王枪仿造的,太祖匹马单戈,日行千里,当世神勇无双。摄政王那一身黑甲是太宗皇帝的,这又来一把太祖皇帝的帝王枪,星鹤楼里有压低嗓子扯淡的:那位,回来了。
哪位?不可说。
邬双樨被沙场磨砺得五感极度敏锐,听力极佳。他等食盒的时候,面带笑容,听食客真真假假心领神会侃大山。太祖还是太宗回来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摄政王要回太祖太宗的时代。太祖和太宗都是骑枪兵,尚武好战。太祖并不信重文抑武那一套,在他老人家看来,文官搞不好更可恶一点。太祖规定文官封爵不过伯,文官能有个伯爵算到头了。武官不一样,真正能凭军功觅封公侯。
邬双樨坐在星鹤楼三楼,低头往外看。转城完毕,法会还没真正散,随着法会有庙会。百姓们喜欢热闹是天姓,国丧期间这个不准那个不准,难得法会能高兴一下。接近傍晚,西面随风而来的赤金云霞仿佛圣光,铺天摇曳,丹彩煌煌。京城已经很久没出现过这种昭示晴空万里的天气,邬双樨都不得不恍惚一下,难道真的是李家列祖列宗显灵保佑?
食盒准备妥当。星鹤楼作为京城第一酒楼,任何事物都拿得出手。三层红黑漆食盒里菜品荤素得当,菜盘码得精彩悦目。价格自然是不菲,邬双樨痛快结账,拎着食盒慢慢下楼,默默穿过热闹的大街。京城繁华,辽东凛冽的风声却令人想念。
不知道方督师,想不想辽东冬天的风声。
邬双樨拎着食盒站在诏狱外面,对锦衣卫指挥使司谦笑笑:“司指挥,多谢你肯帮忙。”
司谦道:“送个东西而已。”
“他……还好么?”
“不上刑不提审。”
邬双樨把沉重的食盒交给司谦,司谦没想到这么沉,差点没拎住。
“劳烦司指挥跟方督师说,关宁铁骑三千人进关,拼杀向前,从不后退,并未给他丢脸。还有今日关宁铁骑跟着摄政王殿下转城,百姓欢呼。”
司谦拎着食盒道:“邬将军有情有义,我佩服。”
邬双樨抿着嘴一笑:“同袍之谊罢了。”
旭阳穿着麒麟赐服去挑水,李在德拽都拽不住。旭阳很少笑,也很少说话,严肃而沉默,李在德在辽东一直有点怕他。旭阳其实是个特别英气勃勃的年轻人,只是心事总是很重。李在德听旭阳吟唱那些苍凉的蒙古场长调,听得潸然。他听不懂词是什么意思,旭阳说那是英雄史诗——旭阳本身就像一首英雄诗,悲壮而肃穆。李在德感觉有点奇妙,邬双樨是传奇里的将军,旭阳是史诗里的豪杰,这俩人突然从天地间声声不歇的传唱中一步迈出来,立在他面前。
就是旭阳显得特别不好亲近,一天说不了两句话。李在德一直以为旭阳挺烦自己的,毕竟在辽东几无生存经验事儿还多,只不过自己是个皇族,旭阳没办法必须应付。突然旭阳就这么威武地立在自家院子里撸袖子干活,李在德简直肝儿颤了。他抓住旭阳的袖子,瞪着两只茫然的大眼睛一脸汗:“旗总,旗总,您别干了……”
论力气他哪儿是旭阳的对手,旭阳拖着他照样干活。胡同邻居们没去承天门的都扒在门后头呲牙咧嘴看奇景,威风凛凛的军爷穿着火红麒麟赐服扛着大扁担挑着两只大木桶拖着一只傻狍子脚步生风如履平地。
完了完了这不知道要怎么被编排了,李在德一脸绝望。旭阳把水挑满,门口敲门。旭阳上前一开门,硕大牛车差点就卡在胡同里,牛车上堆着水果蔬菜各种肉。旭阳阴着脸不悦:“怎么这么晚才来。”
赶车的士兵赔笑:“旗总,法会不杀生,新鲜肉出京城才有一点,再说这地儿实在是不太好找……”
旭阳一闪身,几个士兵开始卸货。老王爷其实还是不舒服,一个麒麟赐服在外面干活他躺着也不踏实,一听又有喧哗只好起身,看院子里几个兵爷来回穿梭搬东西,老王爷真没见过这阵仗,傻了:“兵爷!这是干什么?”
旭阳看他:“没有空着手上门的道理。”
李在德用袖子一抹脸,事到如今,让这些兵爷把东西装回牛车拉走已经不现实,只好慌手慌脚打开杂物棚,先把东西搁进去,再归置。
老王爷脸上冒着跟儿子一模一样的傻气儿:“来就来呗,客气什么……这么多啊?”
东西卸完,旭阳扔给士兵们一只钱袋:“去吃一顿好的。”
旭阳旗总一贯出手大方,士兵们笑嘻嘻谢了旗总,拿着钱袋赶着牛车离开。旭阳随手抄起砍刀要剁排骨,李在德头发都竖起来了:“等等等等,围裙!”
李在德追着旭阳套围裙,大门又一响,李在德着急:“还有东西?……月致?”
邬双樨站在门口往里看,旭阳站在院子里往外看。两个人面无表情对视,老王爷突然觉得大夏天的哪儿来一阵飕飕的小冷风。
旭阳似笑非笑看邬双樨:“月致?”
邬双樨温和地对李在德笑:“是还有东西,放哪儿?”
李在德脚底一软,奔出大门探着身子往外瞧,邬双樨拉回一牛车的东西,还是那么大的牛车,严严实实挡在胡同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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