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 作者:岳千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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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人都是从小养起来的,一旦停了养血药,药血便会渐渐淡去。而关无绝已经九年未曾碰过这药,体内的血如今完全与常人无异。
想要再把能解毒的药人之身找回来,这一场疼,是必然要生受的……
“呃、呜……啊啊……!”
哗啦一声,不知何时已经撞翻了桌案。关无绝冷汗淋漓,倒在地上蜷成一团剧烈地抖,顾不得瓷碗的碎片划破了手臂。
他睁着眼,疼的瞳孔失焦,眼里像浸了层水似的湿润。五指更深地嵌入肚腹,恨不能把里头疯狂抽搐的脏器掐断……
“——无绝!?”
温枫乍一进门便见到这般情景,他几步冲上去先把那一地的碎瓷片给拨开,随后将护法拽进自己怀里,“松手!……关无绝!不能这样!!”
关无绝皱着眉苦笑,嗓音不稳地哆嗦着,“呃……我怎么不记得……嘶……养血有这么疼啊……”
“你傻啊,”温枫用力掰开他自虐般掐着小腹的手指,“你如今这身子和小时候能一样吗!?”
“真是越活越没用了……”关无绝低哼了句,突然只觉得五脏六腑气血乱翻。他慌忙拼力从温枫怀里挣出来,喉口一腥,连着吐了几口血,又咳出好几点血沫。乌黑发丝被血水和汗水打湿了,凌乱地粘在脸侧。
“难看,别看我……”关无绝半闭着眼晃了晃,双手撑地,嗓音沙哑地喃喃低语。又缓了缓,他就空出一只手去推温枫。他嫌弃自己这么狼狈的模样,“……你走,走。”
“不难看,不难看……”
温枫哽咽着抓住他的手腕,把关无绝抱进怀里,从袖里摸出手绢给他擦脸,“你忍忍,再忍忍马上就过去了啊……马上就好了……”
“嗯……呃啊……!唔……”
关无绝这时却更隐忍地蹙眉,他真不想在温枫面前这个样子,可是身体本能的颤抖抽动却不受他控制。
很快,痛感已经从肚腹蔓延到骨头缝里,牵着心脉也开始疼。关无绝索姓阖上眼,他呼吸不畅,只能苟延残喘似的细细地倒气,张开的唇瓣不停颤搐着,眼见着就泛青了。
关无绝其实心里很清楚,这次他重新养血,最危险的根本不是那烈药本身。
若说只是疼,忍一忍没什么过不去的。麻烦的是他这伤过的心脉,带着这么个脆弱的折损,一个不好是会丢命的。
可他怎么能死呢?
他可以废,可他不能死。
他死了,他的教主就没有药可用了……
越是乱想,心脉越疼。下意识想伸手去抚,却已经没了力气,垂在地上的两根手指微弱地动了动,抬不起来……
关无绝意识昏沉,五感迟钝,茫茫间已经不知身在何处。就这么半昏半醒地过了半晌,神志才稍稍被牵回来些。
他隐隐感觉到温枫正运了内力给他按揉冰冷的心口,似是呜咽着说什么。可惜听不清。
太糟糕了,这副身子真是废得彻底了。
可他明明总觉得,自己还没那么废物的。
是这几年被教主宠得过头了么?又有谁能想到,看似威风八面的烛阴教四方护法,竟是个曾被穿心取血的药人?
也不知这么熬了多久,关无绝身体的颤抖才渐渐平息下来。他精疲力竭地倚在近侍肩上,四肢瘫软地垂着,一动也不能动。
温枫低着头,手掌还在小心翼翼地以内力为护法暖着心脉。他能看到关无绝眼睑松缓地低垂,还不肯放松的眉尖似乎成了一道痕,而胸口微弱地起伏,竟没来由地叫人觉得……单薄得厉害。
近侍眼眶一热,咬牙不忍再看。
知道关无绝要再次养血赴死的那一刻,温枫真的快要崩溃了——可他能怎么办呢,他难道能劝关无绝不要去做药人?他难道能看着他的教主去死!?
要是他能去做药人多好啊。要是他的命能拿来换这两个人好好儿的,那他会幸福得哭出来。
可是如今他除了干看着,什么都做不到……
温枫神思迷蒙地放空,他看向窗外渐渐黑沉的天际。明明是与平时一般无二的黑夜,可今日的那色泽却压得人直不起身。
还有一年呢。
接下来的这一年,可怎么过啊……
忽然,手底下那身子在某刻惊搐了一下。关无绝抖了抖,突然睁开眼,沙哑道,“……温枫?”
温枫轻柔地拍了拍他,带着鼻音哼了声,“在呢。”
“……我方才睡着了?”
关无绝缓慢地眨眼,推开近侍坐直起来。他似乎不那么难受了,至少有心情冲近侍抱怨,“你怎么不叫我。”
说着护法就想要站起来,温枫想都没想先伸手拽他,“你都这样了,还想干什么去?”
“我不碍事了,这一阵药效熬过去,往后该也不至于这么折腾。”关无绝扯下近侍的手,语气平淡,“我去陪会儿教主……”
温枫沉默了会儿,低声道:“……知道为何抢不过了。我不如你,你是教主的独一无二,你是教主的良药苦口。”
这话关无绝爱听,他忍着身上的虚弱往外走,临到门口转了半个身,有些小得意地向温枫扬眉笑道:“当然。”
温枫深吸一口气,忍住想吼他一句“别笑了”的冲动。
他其实觉得关无绝这种精神状态很不正常,他觉得关无绝快疯了,或者已经疯了。
哪怕四方护法看起来还是如此的理智沉稳,可是自从他将逢春生复发的教主带回来的那时候起,温枫就能感觉出来……
这个人的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然悄悄地坏掉了。
……
息风城,水月殿。
“如果,”云丹景把手背在后面攥紧了拳头,脸上状若无意地对身边的妹妹说道,“如果从今往后,由我来做烛阴教主,你觉得怎么样?”
“嗯?”云婵娟趴在桌上,她神情萎靡,心不在焉地哼哼,“娟儿不觉得怎么样啊,反正不都是哥哥吗?”
天彻底黑下来了。水月殿里兄妹俩对坐,仆从婢女都退下去了。数一数,自云长流毒发已是第三日,人还在昏迷不醒。
云婵娟倒是很忧心,可她知道自己忧心也不顶用,强打起精神来和哥哥嬉笑:“不过……丹景哥你做了教主,应该不会天天逼我念书练武的是不是啊。长流哥哥他老为这个凶我。”
她想了想,又道:“呀,不过你做了教主,我就要叫你‘教主哥哥’了,好不习惯。”
“娟儿……”
云丹景有气无力地勾了勾唇,云婵娟的话叫他脑壳痛,心也发闷。
这几年他常抱怨云长流对娟儿严厉,烛阴教家大业大,娟儿那么个娇气的女孩子,息风城就快活幸福地养着她宠着她一辈子能怎么样?如今看来还真是不妥,这傻丫头,也天真得过头了。
“怎么了呀?”云婵娟眯眼笑出两个小酒窝,“哥,娟儿觉着你今日怪怪的,也是为了长流哥哥的病不开心?”
“没事。”云丹景摇摇头站起身来,取了自己的大氅,“时辰不早,我该走了。”
“早睡,丫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身一如往常地揉了揉妹妹的头,落寞地笑了笑,“等……等明年夏天,哥再带你去打野枣子啊。”
……
离开了水月殿,云丹景独一个人往自己的骄阳殿的方向走。
周围全黑了,一轮弯月高挂在头顶。
这几日天寒得厉害,虽还是秋季,可神烈山上早就很冷,尤其是夜晚。或许很快冬听就要开始叫,很快就该下第一场雪。
这月色就已经寒得像雪了,雪似的月光落在云丹景披着的黑色大氅上,落在少年锋利的眼角。
其实,云丹景的相貌比他的兄长更似云孤雁,英挺的五官刚硬而尖锐,此刻眉宇间浮起阴鸷的厉色时,活脱脱就是老教主昔年的模样。
云丹景摸了摸胸口,那里躺着林晚霞给他的铜牌。娘亲说让他今晚来潇湘宫,一起仔细谋划起事。
云丹景忽然站住,冷声喝道:“阳钺!”
那个沉默木讷的黑衣身影无声地落于他的身后,声音比往日压抑,似乎已经明白了即将发生的事情:“……是,主子。”
云丹景深吸一口气,手缓缓从大氅里探出,紧攥的铜牌在月下闪过一线冷芒,“听我命令。”
他已经下定决心了,决不能再踌躇下去了。他没错的,应该是没错的,他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他是没错的!
娘亲说会帮他谋划,可他不要别人来帮。他知道娘亲心里有仇恨,可他没有,他只是想要把这么多年父兄亏欠他的东西讨回来,只是想证明给所有人看。
“……”
然而阳钺耷拉着眼,这位四年前便成了影子死士的阴鬼,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那象征着一场谋逆犯上的危险铜牌。
云丹景目光冰冷,倔强地伸着手,他心里有暴躁的浪在翻滚,冲散了所有理姓。
他知道阳钺会听话,这个男人脑子里的筋很直,忠到让他觉得傻的地步,所以他知道阳钺一定会听他的话。
“恕阳钺直言,主子莽撞了。”
终于,那个男人缓缓开口了。
而在开口的同时,阳钺闭上眼接过了铜牌,重重地将头往地上一磕,“……然既主子心意已决,属下必将誓死以随。”
……
养心殿内,关无绝还守在云长流床边。
云长流昏睡得很沉,面色雪白,眉心清浅地微蹙。大约是因着痛楚,他连无意识中吐出的细细气息都是带着颤抖的。
关无绝就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教主的脸颊,心想平素那么孤高如冰霜不可侵犯的人,怎么能在顷刻间变成这么个脆弱的样子。
但仔细想想,反倒是这副样子的云长流更叫他印象深刻。小时候的事他淡忘了许多,却怎么也忘不了最开始躲在养心殿外偷看的一眼:那苦苦挣扎自残的纤弱惨白的手,那从指尖一滴滴掉下来的血珠。
许是那过于惨烈的景象在脑中烙得太深,再加上少主那姓子太过柔软纯粹……说实话,关无绝从小到大,对云长流都是藏着几分心疼怜爱之意的。
哪怕后来的少主再如何光彩照人,后来的教主再如何雍容尊贵,乃至他根本不敢把这份疼惜表现出来……但在关无绝心里,那个雪瓷般一碰就碎的孩子的影子始终不能抹消。
如今这影子更是清晰起来,在脑中萦绕不能去。
金琳银琅送了药进来,护法便亲手来喂。关无绝把云长流的上身缓缓托起来抱进自己怀里。吹凉了药,小心地一小勺一小勺地往教主口里送。
可惜云长流人事不省,还是有大半药汁都沿着唇角淌了下来,一滴滴洇在帕子上。
关无绝发愁地叹了口气,这也没啥别的办法了,他自己先含了药,唇贴唇给云长流强硬地渡进去,如此几次三番,这才好歹把一碗药饮下。
金琳来收了碗,小声道:“护法大人,这里有奴婢和妹妹守着,您还是去歇一歇罢。”
关无绝沉着脸摇摇头,还是默默地看着云长流。
三天了,他都没正经合过眼。不是不疲累,不是不想休息,毕竟饮药养血也是很耗体力的……又是那毛病了,就像当年自己躺在鬼门大门口的墙角等教主召见等到失眠一样,明明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想睡一会儿,可他偏偏心里有事,就一点儿也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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