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仞进门时,一人飞快瞥了他一眼,其余人等不约而同一齐收声,神色古怪的对视着。
他走到自己座位坐下,自书娄中取出书卷、算盘、纸笔、笔架、一罐墨汁,在案上摆放整齐。
片刻之后,背后传来的音调更高,笑声更夸张,拍大腿砸桌子,好不快活。
好似在用热闹反衬他的孤寂。
这个年纪的学生,最怕跟别人一样,又怕跟别人不一样。
要卓尔不群也要有归属感,要特立独行也要追从潮流。
青山院的武修们一言不合拔刀干,拳头定老大;春波台的公子们不屑于比较家世财富,每日起诗社、打马球、时事辩难,要凭个人才华争个高下。
南山后院作为教习世俗中最实用课目的地方,课业重,考试多,更是形成了特有的竞争风气。
程千仞的班上,两派泾渭分明。一派是寒门学子,课余时间就泡在藏书楼,呕心沥血写文章去请先生指教,一派是殷实小富,明面上吃喝玩乐,以与春波台学子结伴同游为荣,背地里却熬夜苦读,大考小考都要与人比名次。
两边再互相看不起,也不妨碍长久保持着微妙平衡。随波逐流融入任何一派,都可以有很多朋友,过的很自在。
然而过去的一年里,班上唯有程千仞身单影只,可以预见的是,未来三年他也将继续如此。
初入学时,不少人向他抛来橄榄枝:“放学喝酒走吗?”
“要不要一起去藏书楼读书?”
程千仞诚恳拒绝:“很抱歉,今天没有时间,还请原谅则个。”
同窗们被拒绝的次数多了,又撞见他与青山院春波台的两人出入,便生出风言风语:“人家不是没时间,是看不上我们呢。”
“嘁,装什么清高。”
程千仞并非生性如此,上辈子念大学时,他与舍友通宵泡网吧,跟同学一起翘课打篮球,是个再合群不过的人。
但是如今不行,活在这个世界的他,从不做无用之事,不在意无关之人的看法,更不愿意花时间解释自己。说他冷漠也好,功利也好,三年的东川边境生活,就将他变成了这幅样子。
这样子自然不讨喜。容貌普通,穿戴寒酸,成绩只算中上,凭什么一副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嘴脸?大家都活在默认的规则里,凭什么就你不一样?
以为自己是‘南山榜首’林渡之吗?
今日新生正式入学,教习先生们或许还在勤学殿中讲话,待学舍里学生陆续到齐,聊得沸反盈天,也不见先生进门。
主课学舍比起副课的宽敞多了,单人单案,两案间空隙可容一人通行。此时别人都聚在一处,程千仞的位置恰好在两派分界线,第三排靠窗。
他低头看书,左边是白云绕青山,右边像有一道无形屏障,将他与一室喧嚣隔开。
“这届新生怎么样,有漂亮师妹吗?”
“哪有,我今天走西大门进来的,看见好多新师弟,傻愣愣站着,啧,没几个顺眼的。”
有人学着先生的神态摇头:“唉,南渊的学生,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大家开怀大笑,忽有一道刺耳的声音响起。
“南渊学院现在什么人都招,东境来的乡巴佬都跟我们成了同窗。怪不得近十年的‘双院斗法’,年年输给‘北澜’那边。”
说话的是张胜意,南央城本地人。虽不如‘南山榜首’林渡之有名,在这个班里却是学考第一,他又出手阔绰,人称张大公子。
此言一出,谈笑气氛骤僵。
南央人傲气,崇敬强者却不蔑视弱者,这种有自降身份之嫌的话,张大公子平日也不曾说。或许他今天心情不好,张口就来。
一时间无数目光落在窗边,其中不乏幸灾乐祸的。前几排的苦学家们也放下书,侧身瞧热闹。
每个人都知道这句话说给谁听,毕竟放眼南山,出身东川边镇的学生只有一个——程千仞。
众人等他反应。
背后嘲讽还能装不知道,这次被人逼到眼前,你能怎么办?
第6章 引路┃我们可能摊上事儿了
程千仞没有抬眼,依然在看书。
甚至有些想笑。堂堂南渊,多少才俊,‘双院斗法’不胜,竟然成了他的锅,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因为不想惹麻烦。家有幼弟,如何能行止由心?
说来无冤无仇,只是些意气之争。比起东川山脉里穷凶极恶的匪盗,沧江下泡得发胀的尸体,同窗们简直天真到可爱,就像窗外烂漫的春光。
虽然在他们眼里,自己可能面目可憎,形容鄙陋。
程千仞这样想着,没忍住轻笑出声。
“呵——”
却不知在眼下的僵化氛围里,他这一笑更像不屑的嗤笑。
张大公子顿时变了脸色,拍案而起就要发作。他身旁五六人也齐齐站了起来。
忽然一道苍老浑厚的声音响起:“看来我南渊不胜,你们很在意啊。”
两鬓斑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握着一卷书立在门口,也不知站了多久。
“先生!”
满室学子登时慌了阵脚,兵荒马乱推桌椅归位,挺身站直。
老先生踱步进来:“双院斗法,是为告诫尔等人外有人,需时时勤勉,不可恃才傲物……”
“若是求胜心切,今年就凭真本身取胜;嫌怨‘南渊’不好,就退学北上,去皇都考‘北澜’……”老先生转了一圈,目光扫过每个人:“自怨自艾算什么本事?我就是这般教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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