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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来到他面前,沈汉张开眼。
年轻人站在他面前,换了一身军装衬衣,在破晓以前最黑暗的时刻,衬衣白得像阳光。
“我打扰您休息了?”那双水润的眼睛里有些自责。
沈汉摇头,恰好相反,他需要看见庄烨身上的光。却没有站起身。疲惫还占据着他的身体。
庄烨递出一个储物牌,“我请莫少校为您拿了备用的衣物,天快亮了,您大概想洗漱一下……还有什么事是我能为您做的吗?”他小心地在沈汉身边坐下,“比如……通知伯母?”
这当然是一件旁人猜测中非常棘手的事,告诉一个母亲他的儿子生死未卜。这件事会加倍地困难,如果承担告知责任的人是这位母亲的另一个儿子。
沈汉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就像恢复一些精力,“我已经留过言了。”
“……这一定很不容易。”庄烨低声说。
“不,”沈汉到此时还不愿悲伤,甚至看着他一笑,“我告诉她两个好消息:昨夜,她的两个儿子都做了他们认为对的事;并且经历昨夜,他们都还活着。”
第三十九章
他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庄烨眼眶酸涩,忍不住眨去眼里的湿润。
年轻人微微低头,挺直背,并起双腿,认真地坐着,沈汉却靠向长椅靠背。
他们一前一后错开,庄烨心头压着一些沉重心绪,却因为在沈汉身旁感到安心。听沈汉的问话打破寂静,“很失望吗?”
庄烨一怔,沈汉分明闭着眼。闭着眼的男人说中了他的心事,他心中一片纷乱。
“……我对自己很失望。”
“难道你对你的军部,你的父亲,甚至军人这个职业,不失望吗?”
“您怎么会这样想!我怎么能——”
“我能理解庄总指挥。”
庄烨愣住。
“今夜主张进入军事管制的都是北方派的人,北方派的积极应对显得南方派过分谨慎保守,说得难听一些,软弱无力。但是你的父亲,庄总指挥,他生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进入军事管制’对他们那个时代的军人来说,有完全不同的意义。”
那一代军人出生在一个极度反战的年代,从小到大听说的是发动战争的人多么罪恶,无辜的人们怎么在战场上枉死,军人承受民众的怀疑和反感是理所当然。
怎么能要求那一代军人支持一个国家的首都,在情势未分明的情况下直接被军方接手?
庄烨沉默。
沈汉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对军人这个职业失望,我曾经对这个职业失望——不在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杀人这件事,不知道你是怎样。第一次杀人以为我会记得那个人的脸很久,甚至有一辈子的阴影,但那张脸在我记忆里居然很快就模糊了,因为马上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多得记不住,我唯一剩下的感情是庆幸:还好,死的不是我。”
“我真正对这个职业失望,是在安歌洛洲革命后。”
“为什么?”庄烨说,“虽然他们的革命没能成功,但是我们帮助他们发起革命,那一次革命是正义的。”
“奴隶组成的起义军攻破总督府,烧毁官邸。但他们没有把武器指向贵族,反而指向平民。”沈汉停下,庄烨分辨得出,他已经无法继续,不能再回忆下去,只能快进到结尾。这个总是镇定自若的人失去镇定,望着自己,“到最后,安歌洛洲高墙城堡里的贵族们没有一个丧命,暴乱中却有数以千计的平民死在起义军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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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烨在那双坦然的眼睛里看见伤痛,他能想象这是怎样的煎熬。焦躁和痛苦像冰冷的毒药在血管里扩散,为什么他不知道这些?联邦怎么会让民众知道这些。如果不是联邦输出革命,鼓动一场不成熟的起义,起义不会变成暴动,在这场暴动里死去的平民和那些杀死平民又被帝国军队杀死的起义奴隶,他们的死某种意义上是联邦的责任,是沈汉和其他执行任务的联邦军人的责任。
今夜发生新都的恐怖袭击是帝国对安歌洛洲起义的报复,两个国家的当权者制定策略,军人作为国家机器执行命令,但遭受折磨,承担最惨痛后果的是两国的平民。
庄烨模糊明白沈汉想告诉他什么,他的家庭把他保护得太好。他不必像沈汉一样执行这些介于黑与白间,说不上正义的任务。他的晋升之路坦荡光明,能一直有信心自己做的是对的事,升到上校军衔,仍怀有许多旁人看来太天真的想法。
庄烨沉思,“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我希望你能看得更清,有更多选择。”袒露伤口的那个沈汉彻底消失,现在庄烨面前的是平常的沈汉,“我希望你二十多岁的时候,有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没有的那些选择。”
沈汉站起身,对庄烨晃动储物牌,意思是“谢谢”,他要去洗漱换衣。
庄烨坐在原位,“您的意思是,在成为军人这件事上,您没有选择。”
沈汉看向楼上,沈霄隔离的房间,“我有个很会强迫人的哥哥,就像你有位很会强迫人的父亲。”
沈汉走过空荡走廊,熟练地走进医院的更衣室。
温热的水从淋浴间顶冲下,他突然想到沈霄被淋消毒液是不是类似的感觉,不由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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