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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捂着嘴的手放下,低头看了一眼摊开的掌心,里面有一泓暗色的痕迹。漆雕明道:“澹台,你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他语气平静,只是在阐述事实。澹台泽笑道:“所以你是打算开恩,再赐我几个月光景吗?”
漆雕明俯下身,与他视线相对,澹台泽别开眼,盯着他那只垂落的空荡荡的衣袖。“前日,你跟我说到死。人人都怕死,我也怕死,但我想你只是害怕这条路上无人陪伴。百年之后,你我皆是黄土,只不过先来后到,先来者,有人可等。后到者,有人相迎,你不必执着于这一朝一夕。”
澹台泽好一会没有说话。他左手慢慢在衣内摸索着沥血针的机括,找到了,又慢慢松开。“漆雕,你是在可怜我吗?”
漆雕明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永远不会对你刀剑相向。”
他离开澹台泽身侧,走到墙边,一拍姚曳的肩膀。“我在外面等你。”
姚曳惨笑道:“你下不了手,就想让我代劳?”
漆雕明道:“他是杀你师尊的仇人,你本来就有动手的权利。”
他真的离开了,顷刻传来下楼的脚步声,留下姚曳和澹台泽在室内。姚曳咬牙,提刀走到澹台泽面前。他仍旧提防着澹台泽的利刃和暗器,他知道身无武功的澹台泽就是靠这些在刀光剑影里安然无恙的,但澹台泽显然也厌倦了这些精致的把戏,两只苍白的手安详地放在膝盖上。姚曳咬了咬牙,终于还是问道:“前辈,你为什么要杀我师尊?”
澹台泽微笑道:“因为他欠我一颗心。”
姚曳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什么?”
澹台泽道:“如果你不能替他还我一颗心,就杀了我吧。你确实今非昔比了,小姚。”
姚曳举起刀。这刀普通之极,陌生之极,刀柄上渗透着别人的汗液。澹台泽闭上眼,很贴心地不去关注他的表情。姚曳仔细地将刀刃在他的脖颈上比划着,又缩回来,刀尖指住他胸口,像面对砧板上一条奄奄一息的鱼。颅内嗡嗡的响声越来越浓重,他不得不用拳头捣住一只耳朵,内中细小的血管仿佛在纷纷爆裂;年幼时澹台泽给他带来的薄荷味道的糖果,加了蜜饯的汤药,教他辨认的金银花和断肠草,比起第五人给他的一切,这些是微薄极了,虚伪极了,突然横亘在他脑海,只不过是懦弱的借口,如同硌在眼里的沙子,怎样也不能安然地合拢。
当啷一声,刀落在地。姚曳逃也似地冲出阁楼,去追漆雕明的身影。他疯狂地跑下楼梯时,听到阁子里传出澹台泽凄厉的大笑:
“君不见担雪塞井空用力,炊沙做饭岂堪食。一生肝胆向人尽,相识不如不相识!”
他跑了很远才停下来,扶着膝盖喘气。张望四周,朔州城一如往常,只是越发温暖了,空气中弥漫微微的硝烟味道。这是他出生之所,他绕着这座城打转,有意探寻入口,却只能流于皮毛。时间是不够的,不能用于给他尝试所有的选择。
他漫无目的地闷着头往前走,差点一头撞在漆雕明背上。漆雕明转过身,怀里抱着一对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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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姚曳的刀剑,被擒住时丢失了,不知道漆雕明从酒肆的哪个角落翻出来。
“收好。”他说。
姚曳接过剑,看着刀摇了摇头。“前辈没有刀了,留着吧。我的刀用得也不好,给我只是暴殄天物。”
漆雕明不理会他。“送给你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
“恭敬不如从命呀。”姚曳接过刀。“那前辈想到名字了吗?”
漆雕明难得有点窘迫。“想到了。你不准反悔。”
“我不反悔,怎有可能会反悔。”姚曳赶快说。“请前辈赐教。”
“不足。”
“哈?”
“不足。”漆雕明硬着头皮说,他很少有这样局促的时候。“刀的名字是不足。”
姚曳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前辈你知道我的剑叫什么?叫有余。师尊送我的剑,名字是有余。你和师尊,真的天生一对。”
他往后退了一步,郑重地行了个礼,低头虚心的模样,像一株秀丽的修竹。“所以前辈,在此告别吧。我已经叨扰得太久了。”
漆雕明并不因为他突然的辞别感到吃惊,只是问:“你不去找卢继晟吗?”
姚曳笑道:“不去了。我不姓卢。我的父亲不需要我,就像他也不需要我母亲一样。祝他心想事成吧。”
他低头注视着手中的刀剑,目光有些敬畏又有些痴迷。“等我真正配得上这刀这剑,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的时候,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漆雕明道:“如果那一天永远不来呢?”
姚曳:“……前辈对我这么没信心?”
漆雕明岿然不动。“怎么叫配得上?天下第一吗?超越你师尊吗?如果超越不得,你便永远无颜见我吗?”
姚曳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可能无从反驳,也可能懒得反驳,最终只是自嘲地笑了笑。“请前辈不要取笑我了。可能我急躁轻佻,注定终生一事无成,但现今的我,确实再无留在你身边的必要。”
因为看到你就会使我感到痛苦。人见山高辄仰止,见水火知趋避,他见漆雕明只有五内俱焚,如同一面透皮见骨的镜子,映出他难以启齿的妄念与罪孽。之前他跃跃欲试时就未雨绸缪地想过,怎么也不能让自己落到死缠烂打的境地;倒是从未想过,有一日是他坚决要离去,而漆雕明在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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